第一卷 鉆地機的陰謀 第九章 DARKEN。統治

樹林曾有一段強大時代,彼時,樹生長得極高。海邊曾矗立著一棵大樹。根系發達而粗壯,盤錯的樹根總有群羊在其間奔躍嬉戲。樹冠廣大,直聳入雲。日中之時,樹枝之上落滿許多休憩的幼禽;每遇黃昏,即便連偉大的Archaeopteryx亦須繞道。某個清晨,當草原上的走獸尚未蘇醒,DARKEN曾到訪此樹,他拍打著雙翅,將古禽與神殿之象刻於根系上方的樹皮,而後淋上炭黑的汁,遠近可見。隨後,他悄然拍打著翅膀飛向群山。

過路的群獸見得壁畫,得知天高之處層雲之上,亦是有一片凈土存在的。樹高愈長,其雄姿傳之甚廣,雲上天地的名亦遠傳。為一窺雲之城的真貌,數只走獸攀上樹冠,意欲登臨雲層,而此當然逃不脫雲上的耳目。於是長老院重定義草:青草生於土地與之前無異,遇樹身則草根發育為觸手,可紮入樹皮汲取液汁。

綠原,草籽如既往般乘風遍傳,樹木亦如既往般接納之。可不久,草自樹根一步步向上攀附大樹,爭奪光與熱,盜取養分。樹的時代終結了,湖畔大樹終在草的寄生下枯萎倒塌。那些走獸僅可從枯樹根殘留的壁畫窺得雲上風光,再不得親見。當Archaeopteryx的雙翼陰影覆蓋大地時,他們僅以哀慟之色相視而避走。某個黃昏,DARKEN從群山間返回途經至此,大樹已覆,已無可救,長發男子望著崩塌的枯朽樹枝,青草於其上肆意吸附生長,悵然若失。

星夜。神殿裏的石像們如常肢節糾纏,低聲私語。忽然傳來一聲悶響,DARKEN推開神殿大門,滿臉怒意:為何令我畫盡雲之美景,令我畫雲之兩兄弟,令走獸皆妒甚,卻不允其登臨雲上。

私語聲嘎然靜止。良久,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孩子,你太年輕了。是少女石像,她光潔的大理石容貌之上隙紋綻現。

我最天真的孩子,你可知,至高之境絕不可唾手便得,一旦為蕓蕓之眾所獲,便喪失念想與願望。

可你為何令我遍及大地,繪畫雲層的至美之象。

統治的要義便在於此。你尚且年輕,無法理解老師的用心。

我的老師,你曾說過,雲賜萬物以自由,故雲創造這片天地,自由之眾皆可在此容身,何以區分孰高孰低呢。

天上飛翔的,皆為雲的人子,飛翔者得最大的自由。是為箴言,亦為規則,你竟將其遺忘了。

DARKEN垂下頭,不知以何對。

現在,離開我們吧。

DARKEN不再言語,亦不移步。

少女石像緩緩道:你所思索的,太過短暫;你所見識的,太過狹隘。去。所見得更多,再回來告訴我你的決心。

言罷,但見長發男子背身默然離去。

他見過他們。一個擁有雄健的翅膀和大腿,一個擁有柔美的脖頸和秀發。比翼雙飛,他們是恩愛的。

他羨慕他們。當那頭猛獸從巖背陰影竄出撲向眾多使者時,使者們紛紛振翅避開,一個腳腕被纏於鮮花莖蔓無法自拔,獨有另一個復返地面挺起利矛洞刺獸的咽喉。這一幕他是看見的了,因他可見愛與勇氣。

他們在他眼間結伴而過,他報以祝福及羨慕。相愛結合似如此輕易。

然後會有一個時刻,愛情到達頂峰,飛翔,纏繞,化塵。可他們決定另辟蹊徑。

神殿,清晨。從原野歸來的DARKEN卸下肩膀上的大束鮮花,散置在祭台上。他伸出十指手指輕拂花的芬芳,看見一滴晨露戀戀不舍地自花瓣滑落。然後他聽到翅膀扇動的聲音,是他們。雄健的一個與另一個手挽手,推開大門走入神殿。

我至愛的尊師,雄健者單膝跪地,朗朗大聲:我們寧願長廝守,毋願墮為塵土。

DARKEN默默退入側殿,想起自己也曾如此單膝跪地,是為請求一尊石像的愛情。

神殿廊柱柱底汲水狀的一尊石像緩緩扭過面無表情的臉孔,正視雄健的那個:我的孩子。千年以來,愛者相擁飛升入天,直至力竭墜地。相愛殉死,已為最美之事,何以壓抑一腔沖動,將勇氣馴化至歿呢。

遍歷雲天,可見雲端跌水或暴雨驟泄,或細水長流。於是我知,相愛亦如此,吾愛所行乃後者。雄健者答。

石像緩緩擺首,道:長久相伴只會徒生倦怠,至情磨滅。

雄健者道:不假以勇氣嘗試,又何以知曉結局。我們已宣誓相守至老至終。

我已預見一對老愛人臥於腐朽山洞,羽毛凋落,彼時心生厭棄,卻已無力離棄。雲的人子呵,你不當終於此。

聽吾之勸,唯有化塵才為最美歸宿。

雄壯的那個搖頭:不。我只求你能寬赦我們,作為唯一例外。

石像擺首,無言。

雄壯者跨前一步,拔出銀劍直指石像。他收攏的翅膀下竟藏著一柄短劍。

石像不為所動,仍緩緩擺首:這是雲間的規則,孩子。無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