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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對道士們好心的回報,盧琛曾經在道觀墻壁上題過一首詩。

盧琛名氣極大,等他在這裏題詩的消息傳回大陸,為了一睹盧琛的真跡,就算這裏是零洲,人們也會紛至沓來。他們會向道觀供奉錢物,還會花錢在觀內住上一兩天。這種事情很常見。以前他也在別處寫過題壁詩。他來到這裏,對某些人來說是件好事。

詩是去年春天題的,不過這裏氣候潮濕多水,如今字跡早已無從分辨了。那年夏天的第一場雨就讓字跡糊成一片。這可算是個教訓,盧琛心想,是對那些妄圖建立不朽功業之人的諷刺。盧琛努力從中尋找樂趣,他一向能夠發現世間可笑之事。

他在題壁詩中提到人的精神,提到人對環境的適應,提到友情,提到樹林邊上紅紅黃黃的花,還提到鬼魂。

盧家父子住在一間茅屋裏,屋子外面就有鬼魂徘徊。

那鬼就在屋頂上,有兩次他看得真真切切。一次是在清晨,當時他正打算出門;另一次是在黃昏,他從外面回家。這個鬼不像是有什麽惡意。既不是人死後變成的厲鬼——這一點盧琛十分確信,也不是跟著他父子二人一路來到這裏。她是這島上、這村裏、這屋子的鬼。盧琛跟別人打聽過,不過誰也不清楚她的來歷,盧琛也無從得知她的名字。

盧琛看見她披頭散發,遮住顏面。詩歌裏經常用到一個俗套,形容妓女滿頭秀發如雲。盧琛心想,這鬼魂的頭發更像煙。

他在自家供桌上也為她點上一支蠟燭。父子二人為她誦經上供,祈求這個不得安寧的鬼魂早日超度。有可能她死的時候沒能夠入土為安。遇上這種事情的,有可能是一個人,也有可能是戰死沙場的千萬士兵。

盧琛擔心自己的兒子。從今年夏末時起,每到夜裏,盧馬一躺下來就咳嗽,整晚都不消停。隨著旱季終於到來,他的症狀似乎有所好轉,不過盧琛知道,這其實不過是當父親的自我安慰罷了。

這會兒正是清早,雨停了,天氣還沒有來得及轉熱。一會兒就該起床了。只要條件允許,每天清早,盧琛和兒子盧馬就會起來活動——這在村裏人看來很好笑,所以大家經常會湊過來圍觀。伸展四肢,扭動腰身,拿著棍子在村民面前假裝戰鬥,有時候握棍子的手勢像是握劍。“我要上山,當山大王!”他會這樣大喊大叫,“我就是少年英雄司馬子安!”這些事情,他在給弟弟的信裏不無自嘲地講起過。

兒子會大笑不止,挺好。

在盧琛看來,人們平時說話,有那麽多內容需要專門拿第九王朝的舊事來做注腳,這實在值得玩味。這就像是四百年前的輝煌、叛亂和王朝覆滅,在今世的人們身上留下了印跡——抑或傷痕?讓今人相形見絀?

司馬子安,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都處在“榮山之亂”爆發之前。另一位詩人形容那場叛亂是“斷天裂地一鴻溝”,身在零洲的盧琛心想眼前這個世界一向遍布鴻溝——或者說是尖峰林立。

盧琛打算想辦法勸盧馬離開零洲。遭發配的是他自己。父親有罪,子嗣的確有可能受到連累,不過隨著時間推移,朝廷更叠,子女地位又會獲得提升,這樣的先例也不少。

問題是,盧琛知道兒子肯定不會離開。一來,盧馬也不是小孩子了,論年紀他已經可以參加科考了——盡管現在不被允許。毫無疑問,他該自己拿主意。再說,就算盧琛直接命他離開,盧馬雖不會違抗父命,但盧琛也不想因此讓他難過。

他還記得自己和弟弟頭一次隨先父前往京師的那趟旅行。那年他二十三歲,弟弟比他小兩歲。他們花了三個月來到漢金,準備參加考試。那年他狀元及第,弟弟中了探花。這樣的成績能讓人一夜之間飛黃騰達,像箭一樣破空高飛,可有時一落下來,卻發現周遭環境一片陌生。箭總有射偏的時候。

盧琛躺在小床上,心裏想,過去的生活、舊時的記憶,其對以後生活影響之深,在腦海中留存之久,都遠超出當初的想象。

他又躺了一會兒,想起來亡妻和現在的妻子,還有他愛過的那些女子。在這邊有個女孩會過來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盧琛沒有和她同床,他去道觀的時候,盧馬和她上過床。這樣更好。他的思緒又飄向另一個女孩。在延陵,在席文臯府上邂逅的姑娘。那是他最後一次拜訪席府。

那時正值牡丹節,在一個春季夜晚,那姑娘站在她房門外的走廊裏,願意委身於他。屋內燭光流瀉出來,映在她身上。他回過頭——這段記憶如此生動!——看著她一身朝氣,像明燈一樣流光溢彩,心裏明白她想做什麽。

他向那姑娘拜了一拜,又搖了搖頭,說:“姑娘美意,盧某永生不忘,可我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