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頁)

有一次他言談中竟把最顯赫的國王、征服者、詩人、預言家以及強盜、乞丐這些攪和到一起,就像一堆磚,我感到慚愧,所以要為人類站出來說一句話,我問他為什麽把他自己跟人類看得這麽不同——於是他不得不對這個問題掙紮了一會兒,他好像沒有弄明白我怎麽可能問出這麽一個奇怪的問題。掙紮之後,他回答道:

“你問我人類跟我之間有什麽不同?一個必死者跟一個不朽者之間有什麽不同?一片雲跟一個幽靈之間有什麽不同?”他捏起一只正在一段樹皮上攀爬的木虱問:“愷撒跟這只木虱之間又有什麽不同?”

我說:“不能把本性和存在的長短完全不同的事物進行比較。”

“那你就回答了你自己的問題。”他說,“我可以詳細說明這個問題。人是由泥土做成的,我目睹了他們被創造。而我不是由泥土做的。人類是各種疾病的博物館,藏汙納垢的大本營;他今天來了,明天又走了,他生於汙垢而死於惡臭,而我是屬於永垂不朽的高貴者行列的。人還有一種叫作道德感的東西,你明白嗎?他具有道德感,似乎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能使我們之間區分開了。”

說到這兒他停住了,好像問題就此可以打住。我很難過,因為直到那時我對道德感是什麽只有一點模糊的想法。我只知道我們驕傲於擁有道德感,而他像那樣談起它,的確刺傷了我,就好像一個女孩子以為她最珍愛的華麗衣裙是值得稱贊的、無意中卻聽見陌生人對它的嘲笑一樣。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不語了。至於我,一個人獨自沮喪起來。然後,撒旦又娓娓絮談起來,很快他又開始激情四射,如此鼓舞人心又歡快活潑的氣質叫我的精神再次為之一振。他還給我們講了一些非常滑稽可笑的事情,叫我們爆發出一陣大笑,這時他就講到參孫把火把系到狐狸的尾巴上,把狐狸放到菲利士人的莊稼地裏,參孫騎到墻頭上拍著大腿笑,笑得眼淚都滾下了面頰,結果一失衡栽到了墻下,對那場面的回憶叫他也大笑起來,我們就這樣一起度過了最快活最開心的時光。到了晚些時候,他說:

“我現在真的要去辦我的差事去了。”

“不,”我們都說,“不要走,跟我們一起留在這吧。走了你就不會回來了。”

“不,我會的。我還有話要跟你們講。”

“什麽時候?今晚嗎?你要說好是什麽時候。”

“不會很久的。你們等著看吧。”

“我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們。作為證明,我要露一手給你們看。通常我離開的時候我只是消失,但現在我要一點點地不見,我做給你們看。”

他站了起來,這動作快得一閃就結束了。他越變越稀薄,直到變成一個肥皂泡,只保持著他的形狀。透過他你可以看見灌木叢,就好像透過一個肥皂泡看得一樣清晰。他的全身不斷閃爍著水泡微妙的七彩虹光,這些色光呈扇面打開,就像球狀水泡上總是顯示出的那樣。你可能看見過一個水泡掉到地毯上,輕輕彈兩三下,然後就爆破了。他就是這樣的。他彎下身——觸到草地上——彈跳著——飄浮起來——又觸到草地上——接連幾次,然後就爆破了——撲哧!他剛才還在的地方,現在只留下一片空白。

親眼目睹這一幕,真是奇妙又美好的事情。我們一語不發,只是坐著吃驚,眨著眼做夢;最後,塞皮醒過來,悲哀地嘆口氣說:

“我猜想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尼克勞斯嘆著氣說出同樣的話。

聽他們這樣講,我感到痛苦,因為我自己的腦子裏也有同樣冷酷的擔憂。

接下來,我們看到窮苦的老神父彼得蹣跚著走回來,低著頭在地面上尋找著什麽。當他已經離我們很近時,他擡起頭看到了我們,說:“孩子們,你們在這裏多久了?”

“剛一會兒,神父。”

“那麽是在我路過這兒之後了,或許你們可以幫我個忙。你們是順著這條小路上來的嗎?”

“是的,神父。”

“好,我也是從這上來的。我丟了錢包。裏面沒有多少錢,不過很少對於我就是很多,因為那是我全部的所有。我猜想你們還沒有在路上看到什麽吧?”

“沒有,神父,但是我們可以幫你找。”

“這正是我想請你們幫忙做的。哦,天啊,它在這兒!”

我們沒有注意到那個錢包,而它確實就掉在那裏,在撒旦開始融化時站著的地方——如果說他確實融化了而不是我們的幻覺。彼得神父撿起錢包,但顯得非常吃驚。

“是我的錢包,”他說,“但裏面的東西卻不是我的。這個錢包鼓鼓囊囊的,我的錢包是癟的。我的錢包很輕,而這個很重。”他打開了錢包,裏面塞進了擠得滿滿的金幣。他讓我們過來好好看看;我們當然要看個夠了,因為我們從來還沒有一下子就看過這麽多錢。我們幾個人的嘴都張得合不攏,想要說“是撒旦幹的!”但是什麽也沒有說出。就這樣,你看到了——我們根本不能說出撒旦不許說出的話,他本人已經這樣警告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