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水無常形 第九章 狼兵初現(第7/8頁)

如果我那時沒有到西府軍駐地,也差到朗月省的話,大概她們不至於會被送進宮裏吧。我一想到她,心頭又是一陣疼痛。

錢文義大概發現我臉色有異,道:“楚將軍,你也別多想了。我們今天去國殤碑前祭奠君侯,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因為天壽節,祭儀全都押後,這些天民間連出殯都不許,但我們自己趁夜去祭總沒關系吧。我有些臉紅,回到帝都這麽多天,我從來沒想過要去祭奠一下死去的弟兄們,反而是錢文義,一回來就想到了這。我道:“好吧,我們叫輛車,再買點酒去。”

華表山在帝都城西郊。華表山孤峰兀立,頂上有郊天塔,塔下又有國殤碑,以前每隔兩年的,駐守在帝都的三萬禁軍和外圍的十二萬駐軍都要到國殤碑下進行祭祀。帝國征戰數百年,國殤碑上刻著的陣亡將士名字就已經有數十萬了,更不用說在連年征戰中死去的無名士卒有多少,加上南征軍的敗亡,不知國殤碑上還刻不刻得下十萬個名字。

我們到國殤碑下時,天已是黃昏。山銜落日,映得半天俱紅,連樹葉也變成了紫色。我和錢文義他們在國殤碑下燃起一堆火,錢文義倒了幾碗酒,我們一人端了一碗,錢文義對著石碑道:“君侯,您英靈不遠,願來世再為名將,保家衛國。”

他把酒灑在碑前,我們在他身後也把酒灑在地上。我在灑酒時小聲地道:“死去的弟兄們,你們也喝一口酒吧。”

酒灑在地上,把泥土也濕了一塊。一陣風吹來,揚起了落葉塵土,也似有陰魂在側。有個弟兄在一邊低聲唱起了那支葬歌,我們也應和著。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山何巍巍,天何蒼蒼。山有木兮國有殤。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我們都不是什麽善歌之人,唱得也似狼嚎。第一段唱完,遠遠地,從山下傳來了一些人的歌聲:

“身既歿矣,歸葬山阿。人生苦短,歲月蹉跎。生有命兮死無何。魂兮歸來,以瞻山河。”

這支葬歌共有三段,第二段更為悲壯,山下那些沙啞的嗓子唱出來,更是一片蒼茫,在黃昏中,如一陣陣悶雷滾過。我們都站直了,一起唱起了第三段。

“身既沒矣,歸葬山麓。天何高高,風何蕭蕭。執幹戈兮靈旗矗。魂兮歸來,永守親族。”

這第三段改用了入韻,和一般葬歌的綿長大為不同,沒什麽淒婉,卻渾然是一派激壯,唱到最後的“永守親族”四字時,山下那隊人已到了華表山腳,一時間山上山下的歌聲混成一片,直上雲霄,幾至滿山俱響,已壓過了漸緊的風聲。

那庭天寫的這首葬歌,最後卻沒有寫“以衛家國”、“以衛君王”之類的話,一直為人詬病,因此平常在軍中也唱第一段。這次把三段一起唱完,我只覺心頭一陣酸楚。最後的“永守親族”四字,以前從來也看不出有多大意思,現在突然間讓我感到這短短四字中有那麽多不盡之意。

那庭天一生行伍,他生前有三子,這三子從他出征,有“將門三星”之目,但先後在戰爭中陣亡,這對那庭天的打擊一定很大,他老來也拒絕大帝賜予他的美姬,獨自在府中度過余生,寫了一部《行軍七要》。在《行軍七要》中,盡管講了許多戰陣的攻守之策,但夾在裏面的,更多是“以不戰屈人之兵”、“不殺為上”之類的話。

暮年的那庭天,也許也在悔恨上半生的殺伐吧。也許他在風燭殘年的日子裏會想,與其在戰場上建立不世功業,不如與妻兒老小相聚一堂,平平安安,又平庸無足道地過此一生。只是這世界如一道洪流,奔湧向前,再不容你回頭,便是後悔也於事無補了。在這四個字裏,我好像能聽出那庭天無盡的悔恨。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懂得那庭天寫這葬歌的真意,耳中,只是回繞著“永守親族”四字,眼前,好像又出現了我已逝的父母,戰死的朋友,還有,就是她。

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到達那庭天的地位,我會不會也如此悔恨?我實在不知道。

這時從山上有人高聲叫道:“山上的弟兄,你們是哪一軍的?”

錢文義伸掌在嘴邊,高聲道:“我們是南征回來的士兵,你們是哪兒的?”

錢文義一語出口,山下一陣亂,有個人尖聲叫道:“你們也逃回來了?我等是南征殘軍,陸將軍部下。”

陸經漁的殘部?我渾身都是一凜,高聲道:“陸將軍可安全?”

山下一下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有人才高聲叫道:“陸將軍,魂兮歸來,我們回帝都了!”

陸經漁死了?這時山下已是一片哭聲。剛才這些人還在唱著那支悲壯的葬歌,現在卻已判若兩人。我心中一冷,錢文義道:“楚將軍,我們下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