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天(第4/12頁)

這時,樓內走出一個黑衣童子,將一大卷染了血汙的布條端出來丟棄,即有百姓擁上,三言兩語地詢問。那童子極有耐心,得意地站在台階上比劃,將聖手先生說了個天花亂墜。

長生皺眉,對紫顏而言還原相貌是易容必備的技藝,被這人堂皇於人前亮相,反而成了奇觀。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外行看熱鬧,此人當眾炫技來勢洶洶,是個沉不住氣的人。

存了這等心思,長生有心進樓一探端倪。

他走到樓前,尋思該用什麽說辭,一眾黑衣童子在上回左格爾施術時見過長生,知道他是紫顏的徒弟,未等他開口已紛紛讓開。長生暗自慶幸,進樓後迫不及待望去,圍屏內正有一人在動刀,周圍皆是肩背藥箱的易容師及醫師,又有官員在二樓隔窗眺望,滿是隨從侍衛。

地上的氈毯上躺了幾個滿身血汙的婦孺,仿佛死人,長案上則平臥了一個婦人,血紅的火燒痕跡觸目驚心。不知為何,長生聞著濃郁酒氣撲鼻,四面香爐青煙裊裊,擋不下這熏天氣味,盤旋在玉觀樓內不去。

那位先生背對了長生,身形端秀,一雙手猶為細長。四個為他遞送器具藥品的青衣少年,眉眼傲氣凜然,只圍了聖手先生一人轉。有醫師見聖手先生往病人嘴裏塞了一粒黃丸,拉了一個青衣少年問道:“這藥丸是何物?”少年充耳不聞地閃過,那人難堪異常,自嘲地一笑。聖手先生聽見,停下手道:“有血竭、冰片、麝香、沒藥等物。”他並不詳解,那醫師反而受用,點頭稱是。

過了片刻,聖手先生走到另一邊,長生瞥見他的臉,長相並無出奇,稱得上斯文可信,並一雙晶圓的眼睛,透出和藹。這張臉類似紫顏手下萬千容顏裏的一種,長生略略放心,繼續在人群裏看他如何偷天換日。

仿似山光接連天色,水光共了霞影,那人將狼藉殘紅逐一收綴,敷上一層薄薄的皮膜。長生驚異地發覺那膠質不像紫顏慣用的雲光膠,與真的人皮極為相似。

“她的傷勢比剛才那位官爺要重,是以用大塊人皮植入。”

長生心想果是人皮,特地留意端詳放置人皮的銅盒,同時格外專注地看聖手先生的刀功針法。他越看越欽佩,此人技巧之嫻熟遠勝於他,若與少爺比較,僅欠了分優雅而已。

長生右側一白衣男子見他看得目不轉睛,湊過來道:“先生易容的這位大嬸,是我們給上的藥,才把命救了回來。”長生一怔,知他是附近醫館的人,道:“傷勢如何?”白衣男子道:“火熱傷津,陰陽皆虛,若非救治及時,怕是心陽已脫,早就不省人事。”長生這些日子修習易容術,頗看了些醫書,大致聽得明白,附和道:“當時的情形,想來千鈞一發。”

那人面有得色地道:“人有陽氣,方有生機。命懸一線之際,當舍得用大補之藥,幸得我濟世堂帶了不少人參丸,給他們一人服了幾粒,才保得火場無一人喪命。”長生感佩地道:“如此大好,錢財卻是小事。”白衣男子嘖嘖嘆道:“自然,唯有我們能有這等手筆,你看其他醫館,只能打打下手清創包紮,舍不得真正花錢救人。”

長生輕咳一聲,隨口問道:“昨晚事發突然,潛火隊和街坊去得倒也迅速。”白衣男子道:“不錯,有人來拍門傳話。孤稚院一向缺醫少藥,平時由濟世堂領頭捐施,他們出了這等大事,少不得要去幫忙。”他望了案上傷者的累累焦痕,終現悲憫之色,“當時大夥來不及配傷藥,這些人遍體鱗傷,只得移至鄰街的酒坊,把他們全浸在好酒裏拔除火毒,萬幸都救回來了。”那割皮般的痛楚非是一般人能忍受,長生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寒意嗖嗖。

地上一個滿身傷痕的人驀地動了動,顫巍巍地擡起一只手。旁人被聖手先生的技藝所迷,不曾察覺,長生挪步過去,俯下身看了一眼。那白衣男子剛想說話,看他走開,就跟了過來,見狀說道:“這是孤稚院的瞿嬤嬤,傷勢最重,潛火隊救她出來時,她一個人倒在火屋裏聲息全無,可憐還有命在。”

長生尤記得瞿嬤嬤的臉,當下心中一慟,想去扶她不知從何處托住,望了她一身炙瘡水泡心酸。白衣男子伸手輕輕搭脈,轉頭叫來一個黑衣童子,說道:“拿解毒湯來。”那童子旋即轉進一屋內,端來一碗湯藥。長生見玉觀樓萬物俱備,知是花了工夫,略微放心。

瞿嬤嬤痛苦地仰起頭,長生想去托住,又恐她傷勢過重,受不得觸碰。為難之際,瞧見她頭下的氈毯上盡是斑斑血跡,忙俯身察看。白衣男子湊過身,驚道:“她後腦又出血了。”

“被砸的?”

“鈍物所傷,想是房梁砸下,或是倉促逃命撞上了。唉,除了燒傷,有這致命傷在,不知她能熬多久。”白衣男子惋惜地搖頭,從隨身的藥箱裏取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