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冥

春日的京城,花光獨好。

河邊桃花如繡,柳煙輕飄,眼望去盡是柔黃嬌綠的麗景。年青男女珠翠錦衣,騎寶馬駕香車結伴而過,小販攜了琳瑯貨物在街巷中巧言吆喝,又有妙舞清歌爭春鳴奏。紫陌塵香紛紛,檐間燕語聲聲,這是京城最好的時光。

群芳樓上,一群皓齒明眸的歌伎正在玩骨牌。不遠的琉璃榻上倚了個身穿石青色錦袍的中年男子,雙眼緊閉背脊微躬,對艷妝女人們的喧鬧渾然不覺,像一只溫馴入睡的豹子。及幾局終了,一個華衣艷飾的女子悄移纖手,想去捏那男人的鼻子,旁觀的眾女吃吃發笑。

她的手即將碰著男子,他忽然半睜開惺忪睡眼,眯著一絲縫兒茫然地道:“你們都好了嗎?”那女子嬌媚一笑,“我們可都好了,猜誰贏得最多?”男子的睡意立消,一雙眼如點亮漆,溜溜轉了個圈,“自是采薇你拔頭籌,雪梅第二,月香壓尾。”

眾女吃驚地看他,笑道:“大人睡了一覺,竟比我們醒的還明白。”

“倒也不難。月香眼在笑,嘴角卻有怨氣,想是輸得不服氣。雪梅向來灑脫,不在乎些許輸贏,反而有好手氣。至於你……”男子點了點采薇的俏鼻,“這般得意,定是贏了個痛快。否則,只怕我睡到日上三竿,你尚在生悶氣哩。”

采薇嘟起嘴唇,眾女皆大笑。男子長眉一展,拉了采薇的袖子道:“叫廚房送些吃的,肚子餓得緊。”

“整日除了睡就是吃,也不知大人來群芳樓是為了什麽。”

男子悠悠一笑,撫著她的發絲道:“有你們陪我吃了睡,睡了吃,豈非最大的樂事?”

少頃,小婢端來四碟精巧的點心。采薇為他斟了一杯茶,恭敬奉到他唇邊,看他啜了,又問:“看中哪個?”他盯了金黃的一碟努嘴,采薇笑盈盈掰下一口大小,放入他嘴裏。另一邊雪梅見了,輕擺腰肢走到琴案前,“大人既然醒了,聽首曲子解乏罷。”

琴音泠泠而起,喧囂街市頓成隔世的所在,眾人如置身靈山妙境,怡然忘我。男子微微搖頭合拍,采薇依然奉茶敬食,身畔若有竹濤起伏,天籟和鳴。月香與玉蝶相視而笑,翩然起身到了他面前,雙雙舒展水袖,穿花繞樹般遊走。

采薇見男子聽到醺然,起身走到一邊洗手燃香,翻動一只金猊香爐,取了蕓香熏著。香氣宛如琴聲迤邐而瀉,男子猛然瞪眼,厲聲道:“哪裏來的香?”被他嚇了一跳,采薇顫聲道:“是留香坊……”

男子面容稍豫,在香氣中柔聲道:“京城有家蘼香鋪,那裏賣的香料如何?”眾女神采飛揚,像記起泛了沉香的舊事。月香道:“媽媽以前每月從那裏進貨,我最愛她家的熏陸香,可惜去年突然關了門。”雪梅插嘴道:“不對,明明是前年冬天,你忘了,我們為黛兒辦嫁妝……”

“對對!想去買那味叫別離的香。”

男子微笑,“聽說那家店有些奇香別處皆無,店主是個奇人吧?”

“是個未出閣的女子。”月香肯定地說,“不知從哪裏進貨,有幾分手段。大人想要她家的香?”

“正因蘼香鋪今日重新開張,我才提起,既然你們有興致,不如一起去逛逛——看中什麽,就算我一點心意。”

眾女歡喜不叠,稍事梳妝後逐個坐上小轎,那男子騎馬相隨,一齊到了鳳簫巷中。蘼香鋪外掛了一排繡燈,白日裏亦燒著,麗若星雲。入門後霧闌雲窗,群香如沾衣冷露拂身而來,眾女身心一爽,搜覽描金多寶槅子上陳列的各式香盒,流連贊嘆。

唯獨那男子徑自走向鋪中挽了雙髻的少女,細縫眼中神光熠熠,“你是店主姽婳?”

少女擡頭,吹氣若蘭,笑道:“正是。客官如何稱呼?”

“敝姓林。”

“想要什麽香?”

“你看何香能配我?”男子宛如伺機而動的熊,閑適地趴在高高的櫃台上,狡猾地笑著。

姽婳隨意掃他一眼,“客官衣物用的是沉檀腦麝之屬,有沒有嘗試過龍涎?”

“龍涎雖好,火候未到則有膻氣,區區素愛潔凈。”

“蘼香鋪的龍涎無不過足百年,雜味消除,僅有香陳。”姽婳纖手輕招,從身後藏香格子中拈出一塊,放在瓊脂雲液琉璃熏爐上。輕撥炭火,不多時氤氳香起,爐上彩雲裊裊升騰。這一燃起碼燒去百十兩銀子,眾女知是名貴難得之物,連忙深嗅一口,心神皆醉,將四萬八千個毛孔沉浸在襲人香氣中。

龍涎香氣味濃醇,蘼香鋪內轉眼芬芳滿室。那林姓男子不領情,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搖頭道:“是三百年的龍涎沒錯,可惜產自蜃島,海水腥氣依舊未褪。”

姽婳輕笑,知道來人有點斤兩,或來砸場也未可知,當下朝眾人欠了欠身,“稍候片刻,容我入內為客官配一丸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