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冥(第3/14頁)

那男子終於動容,靜默半晌,回首含笑問眾女:“你們可選好了心愛的香料?”

眾女圍了姽婳,問她有何妙香可選。姽婳恢復了老板的作派,言笑晏晏談起生意經。那男子漠然地瀏覽熏香器具,雙眼似斷了發條,險險又要閉攏。雪梅察言觀色,示意眾女趕緊挑選。

采薇指了兩個香盒道:“我要那兩盒……其他的也很好,真是挑花了眼,不若你幫我選。”男子隨意拿了幾盒,像打發玩鬧的孩童,塞在她手裏。眾女見他似有不耐,忙挑了數品香料,找姽婳結算。那人道:“一並由我付,你們先回去。”采薇仍想留下,被雪梅扯了衣袖,拽出門去。

姽婳也不阻攔,等閑人退去,引他往裏屋走去。那人半躬了身尾隨,一雙眼轉來轉去,看似漫不經心地打量,隨意的一眼像是搜去了蘼香鋪的精髓,將秘藏的香意納入了心胸。

靜室點塵不生,當中一張戧金填漆矮幾,放了一柄芙蓉石如意,有微茫的淡香飄拂。那人除去靴子,套上香薰過的素襪走了進去。姽婳施施然跪坐在緙絲繡墊上,取來杯盞倒了兩杯茶,纖指玉腕凝香,鐲上暗香宛轉,茶湯也是雪般顏色。

那人雙眼稍稍撐開,攬盡美色後,又眯成了一線。

“客官想是有特別的話要說。”姽婳敬上香茶。

“你的道行足夠深嗎?”他擡袖,想從中嗅出姽婳說過的諸般氣味,神情迷醉蠱惑,視線詭異莫明,仿佛正用意念的刀將她的血肉之軀大卸八塊,仔細洞悉。

姽婳被浮塵蕩漾的光色環繞,紗衣朦朧閃爍,聞言珠眸一轉,狡黠地笑出聲道:“我為客官燃一丸香如何?借了香氣說話,人也精神。”那人像是祈盼已久,欣然點頭。

姽婳起身拿來一只仙嶠煙霞三足小鼎,添香埋火,慢慢燃起香來。那人閉目享受,良久不出聲,竟猜不出香氣是何物匯聚。姽婳知其心思,道:“熏香本是雅事,客官不必費神猜度香料,安心品鑒即可。”

那人心頭一松,嘴上應承著,心下倦意襲來,眼皮兒越發沉了。沒多久,端坐的身子一歪,竟自睡去。

姽婳走到靜室門口,尹心柔過來相迎,見到那男子恬然入睡的模樣,憂心地問道:“這人是什麽來頭?”姽婳道:“怪可憐的,從小就沒睡過安生覺。你取那件玉毫繡緞披風來替他蓋上,午時再來叫他。”尹心柔蹙眉道:“他不像好人。”

姽婳笑看她眉尖憂色,調皮地道:“你呀,早早放下什麽好人壞人的規繩,我們做生意的,單憑看不順眼就拒之門外,買賣可就虧大了。再說,配香的分寸在你我,不賣毒藥給他,怕什麽呢?”

尹心柔喃喃地道:“這可難說。”注視沉睡中的男子,就像一塊擦不去的胎記,總有陰影在眼前晃動。

一個多時辰過去,男子做了個悠長的夢,掠過燈火樓台,終於清醒過來。他驚出一身汗,從未睡得這般踏實香甜,懷了一顆毫無戒備的心。以往他仿佛睡著,心眼始終炯炯睜開,怕漏了絲毫緊要的事。這是什麽地方?他慢慢回想起,從燃盡的香灰裏找到了自己軟弱的證據。

香盡了,夢便醒了。他浮起淡淡笑容,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制香師。如此,他沒有白來一趟。

當姽婳再度端坐在他面前,男子換上帶敬意的笑,鄭重說道:“我要花重金選一款好香,讓人將過往塵煙悉數記起。”

不知怎地,姽婳從這句平淡的話裏,嗅出了不祥的氣息。

當夜清月朗輝,紫顏獨自出了府,沿了青石板小徑走近蘼香鋪。自北荒返京後不多久,他知會姽婳歸來,一別經年,終於又可對了門兒守望相助。

仿佛從未離開過鳳簫巷,腳下的每塊石頭都有熟稔的紋路,猶如掌紋斑痕書寫各自命運。足音輕輕在巷子裏回蕩,一聲聲傳遠了,像是因了重逢發出的喟嘆,夾雜久別的欣然,玲瓏地響著。

鋪子外的繡燈明麗地燃燒,疏影浮香,映照出紫顏薄薄的身形。已是打烊時分,尹心柔應聲開了門,烈烈的香氣如水銀瀉地,婉轉地貼身過來。

“先生稍坐,師父出去了,很快就回。”她挽了一個花髻,眉宇間少了先前的雍容華貴,添了勁拔爽落的英氣。

將紫顏引至香綰居的內室,紅紗燈罩內燭火緩燒,案上放了只玉制的香匣子。

“這倒奇了。她約我來,人卻不在。”紫顏踏步進屋,初嗅便欣喜說道,“又配了一道好香。”

尹心柔面露憂容,將匣子收起,轉身嘆道:“這香差了幾味,師父出外搜尋去了。可惜這香不是配給先生的,師父還說,這香千萬莫進紫府,怕有些不吉利。”

“哦?”紫顏笑容不減,輕聞空中曳過的淡淡清香,“你不必過多煩惱,她幾時會害我呢?”挑了張紫檀圍榻舒服地斜倚著,笑眯眯地道,“我在此候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