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第3/15頁)

雪開始下得大了,像摘下一片片棉絮,要給人做一床暖被。下吧,他衷心祈求上天,讓厚厚的雪花遮去玉狸社悲涼的血腥,替他為死去的兄弟建造一座白色墳塋。

大雪如他所願地落著,無窮無盡,仿佛在傾倒一缸缸粉白的染料,將他的眉毛鼻子染得花白。流血的傷口凍住了,沸騰的心情凝結了,呼吸慢下來,心跳慢下來,他如一片塵埃埋在雪地裏。

旃鷺派大隊人馬外出搜尋望帝,留在玉狸社的約有十余人,到了傍晚,再次逡巡了一遍後,失望地退去。望帝在雪下迷迷糊糊地躺著,天地一片寧靜,忍不住想就此睡去。失血過多的他不覺暈了,沒多時又醒過來,如是幾次,不知過去多久,仗了丹田的一股氣,居然沒有僵死,傷口反因寒冷而緩慢愈合結疤,但手腳已麻木不能動彈。他心裏拼命用力,身體紋絲不動,不再聽他使喚。

老天要讓他死在這裏?他默默起了個誓,若是他能再多活一個月,安頓好玉狸社余下的事,即使身入地獄也值得。如果能手刃仇人,就算永不超生,他不會覺得有遺憾。心裏的誓言念完,食指驀地一動,接著,左腳抽筋似地一扭,阻塞的血液像是又恢復流動。

他勉強從雪地裏站起身,搖搖晃晃,如新死的鬼在郁黑夜色裏遊走。走出十來步,隱約有黑影閃動,玉狸社外依然有監視的人在。他藏好身形,默數對方人數和方位變化,在最有把握時如燕展翅而出。

飛掠過院子前的樹林,一個聲音叫道:“有人出來了,追!”望帝發足狂奔,直到此時風割過周身傷口,他才察覺到刻骨的疼痛。一只鴿子淩空飛去,他知道是向旃鷺報信,但哪怕手邊有弓,他應該也射不準了。他心中苦笑,腳下不停,精準地穿越他事先想定的路線,從樹林,到橋下,水路與夜色會掩去他的形跡。橋下有一個翻板,裏面小小的洞能容他只身藏入。

一切按他計算的進行。他迅捷地藏進洞裏,蓋上翻板前,打出幾枚暗器,水聲撲撲地響。追兵驚疑地沿了小河往上下遊尋找,他則輕微地喘著氣,調整內息。外傷累累,好在除了失血,內傷並不嚴重。他摸了摸四壁,竟有一盅酒,這是哪個貪杯的兄弟放進去的呢?望帝苦澀地一笑,不管是誰,如今喝不到這酒了。

很清淡的酒,溫柔地下肚,嘗不到醺烈的味道。他正在猜想這會是誰的時候,橋上傳來的腳步聲。

“奇怪,我竟聞到了酒味。”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響起,在寒涼的夜裏格外動人。

“哦?看來我的鼻子仍不如你。”另一人是個少年,望帝聽到這個人說話,情不自禁想再聽他講下去。

“你呀,想超越我還早呢!”少女盈盈地笑著,歡快地走過小橋。望帝隱隱嗅到一股好聞的香氣,壓抑的痛楚不由湧上心,四處尋覓突破口。那是想放聲痛哭的悲傷,他正奇怪為什麽會如此柔弱,眩暈奪去了他殘留的意識。

身子像在雲端漂浮,又像寄身浮萍,沒有著落,唯有那種香氣環繞不去。他在夢境中回到仙音舫,她施施然卷了水袖,搖曳而出,眉眼有淡淡的愁。他在另一艘畫舫上,隔了窗,偷窺她的一舉一動。有時她的身影被遮住,他便伸長了脖子,想更貼近一分。可如何接近,都觸不到她的心,她為一個人而舞,為一個人歡笑。那個人慢撚著十九弦的瑟,錚鏦清響,與她相合。

他們是相配的一對,他卻是局外的可憐人,貪戀她無心的一顧。記得那次不慎被仇家盯上,他無意中避入她的船,追蹤的人緊隨其後殺至,被她悠閑撫瑟的姿態瞞過。對方去後,她鎮靜地取了十兩黃金,放在他面前。你不像壞人,拿去,找個地方好生安頓。他微微一笑,看見她清澈如水的眼裏,並無懼意。我叫滄海,他告訴她本名,舍不得就此離開。

錦瑟。她的手淩空拂過案上的瑟,低聲地說,我應該叫這個名。他訝異她的說法,忽而頓悟,風塵裏淪落的人,誰又記得最初的名。他泛起了酸楚的憐惜,她一派澹然地舉起了送客的杯。那是他們的初識,望帝記住了她,暗暗吩咐手下留意她每日的行蹤。

以為她真是雲淡風輕的女子,看透一切世情,望帝漸漸發覺,她也別有掛心的人。每次那個樂師來,她會拒了其他客人,早早焚一爐香,熏染最鮮妍的舞衣。他有些偏執地躲在旁邊的船上窺探,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時常忘了玉狸社的職責。在所有的客人散後,夜深人靜,他往往熬不住思念,從鄰船跳上她的船頭,要她留意他的存在。

他叫她跟他走,離開這是非之地,錦瑟淡淡地反問,你知道是誰讓我進了這一行?然後指了自己,笑著說,不是別人,是我自己。我要做最紅的阿姑,你看,如今我做到了。她嫵媚笑時,他發覺全然不懂女人的心思,不知她究竟想要什麽,但他明白自己迷戀上這個女子。當她奏起瑟,跳起舞,他寧願放棄江湖上的所有,陪伴她直到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