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

到處是金燦燦的杏黃。

這種肆意張揚、尊榮又傲慢的顏色,充斥眼耳口鼻,叫人為它窒息。在這般耀目的黃色面前,任何言辭,噤了聲,失了意,只余下一心的憧憬崇敬。

他被這樣的黃色死死壓制。源自泥土的顏色,卻剔盡世間凡俗,高貴不可一世。飄展的旌旗,雍容的幢幡,黃金般綴滿雙目。他想靠近一步,用手輕撫它,那黃色灼熱地燙人的臉,拒人千裏。

鳳冠霞帔,雲裳霓影,一張精致的美人臉湊過來。

“來,這塊逐春糕你拿著。”纖纖玉手,遞來一塊酥軟的糕點,有誘人的清香。“風這麽大,也沒人給你多披些衣裳,凍著了怎辦?”

他懵懂地嚼著糕,甜到心裏,真是好吃。擡頭看那美婦人,身後寶蓋彩結,猶如香雲軟霧。“跟姐姐走,有琉璃餅,桃津糖,你來不來?”他愣愣地點頭,她像觀音一樣慈善,由不得他拒絕。

她牽了他的小手,嫩滑滑的,有一點心軟。怎奈見了滿目刺眼的杏黃,面容忽然多了一絲狠意。

沿途的人叫她“娘娘”,對她恭敬有加。他隨她進了鳳轎,五彩雲紋的錦墊,像陷在棉花堆裏。繼續盯了她的臉看,神仙一樣的人,仙宮一樣的擺設。

彩雲般的車子開動了,浮在雲端裏,他有些膽怯。她和藹地笑,打開一只螺鈿描金的食盒。聞到糕餅的香氣,他就忘了其它,甜甜地嘗著。一會車子進了山路,劇烈顛簸起來,上下晃得厲害,他如骰盅裏上下搖動的骰子,找不到安歇之處。

“不怕,就快到了。”她安慰他,拉過他小小的身子。靠在她柔軟的身體上,他便安靜了。仿佛走了很遠的路,遠到他覺得困頓,倚在她身上睡著了。

醒時,見到霜雪似的緞子,從頭頂的帳子傾瀉下來。她坐在床邊的繡凳上,朝他招手。

“起來洗個臉,有好東西吃。”

一身杏黃底子的錦繡衣裳,小小的尺寸,正合他的身。他穿好,覺得新衣格外好看,不覺歡喜地笑了。她也在笑,附和的笑容後,有男孩子見不到的悒郁,像糕點上的一粒灰,手一抹,就不見了。

桌上放了一只雕龍的金盆,他好奇地摸了摸龍頭,須目皆張,仿佛要咬他的手。他縮回來,朝她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她一笑,“自己會洗臉麽?洗給姐姐看看。”

他低頭,熱湯是奇怪的青色,用裏面的絲巾沾濕了臉,竟火辣辣的痛。他叫了一聲,淚汪汪地看她,卻見她只是冷笑,“怎麽不洗了,連你也嫌棄我?你要聽我的,懂嗎?”她抓起他的頭發,把他的頭按進水裏。

他拼命掙紮,捱不過她力大,一張臉全沒了進去。鉆心的疼,像走在荊棘林裏,紮了一臉的刺。他感覺到潛在的危險,沒敢張嘴,閉了眼竭力掙脫。手膀子拗了,下巴撞了,折騰了半晌,大概她覺得夠了,一手拎開他,丟棄舊袋子也似,扔在一邊。

他疼得“哇哇”叫喚,用手捂住了臉,她意猶未盡,順手掀了金盆,將熱水潑在他臉上。青汁順了衣襟往下流,所過處“呲呲”冒著氣。他睜開眼,視線裏模糊地闖進一些鬼影,虛浮地飄著,看不清面貌。他嚇得大叫,驀然間覺得自己要瞎了,有股強大的力量刺激他的雙眼,令他張不開眼皮。他的淚不停地流,滾過他的臉。淚珠為什麽會像刀子呢?不是在滑落,而是一寸寸割過皮膚,越發痛徹心扉。不知是喝到一口湯汁還是什麽,他的叫聲漸漸嘶啞,直至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個鐵球,完全吐不清字音。

他看不見,叫不了,但還聽得到。聽見她的冷笑成了痛快的大笑,仿佛有個戲班逗得她笑出了眼淚,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暢快。一定是遇到了妖怪,絕望的他這樣想,不知這個變身的妖婆要如何待他,深深的恐懼攥緊了他的心。

“你啞了,是不是?這樣更好!你就再不能擋我的路。”她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幾句話。

他聽不明白,使勁地流淚,用手摸索腳邊的空處,希望找到逃跑的路。桌椅,床角,香幾,妝台,櫥櫃,他以手代替他的眼,不顧一切地摸著。再摸,竟摸到她的手,像枷鎖緊緊銬住了他。

“你逃不走的,認命吧!我這就送你回去,你會喜歡的。”柔媚的聲音,再聽到時恍如魔鬼。他徒勞地張嘴,大吼大叫,可惜是無聲的,像個裝傻的優伶。她用什麽鐵器,一下砸中他的後腦,眼前一黑。

“你會喜歡的。”她在地上撥弄他的小身子,這是她最得意的獵物。

“明兒!明兒!明兒——”聲嘶力竭的叫喊,透著肝腸寸斷的心酸。

他聽到了,費力地撐開眼皮,微微的縫隙裏,瞥到影幢的明凈玉容。臉孔依舊很疼,痛楚如一把鋸子,要割開他整個頭顱。他神思不清,不知該哭還是該叫,手舞足蹈,驚嚇得想掙脫眼前人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