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夢(第3/9頁)

側側跳下來,正待與他爭論,紫顏捏起一截香,“不然,你以為我去找姽婳,會做什麽?”

她一怔,拿過他手上鴛鴦紅的焚香,濃香軟脂,輕飄飄躺於手上,似乎不會成灰化粉。這香竟是軟的,像一尾人魚,拍打水面迎波而來。側側嚇了一跳,一瞬間她覺得香在掌心活過來,輕咬著她阡陌縱橫的紋。

“她果然成精了。”側側想到制香的姽婳,與之比較的心思陡然一淡。那樣的女子,她無論換怎樣的衣裳去見,也會被香煙繚繞的出塵氣質所打敗。

“你就是你。”紫顏感激地拿起她的手,不顧她飛紅的兩朵霞雲,“知他們盯上了我,千裏迢迢趕來助我,師父若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提到“師父”,側側含笑的臉驀地灰了,唇間褪盡血色。她心不在焉地把香彎繞成一道波浪,前伏後湧,直至那截香因過分扭曲而噴湧出一股奇異的香氣,纏繞在她指尖。

側側嗅了嗅指頭的香,紅暈愈濃,宛如深淵中綻開的幽花,笑容裏有前世的記憶。她想起了一些什麽,眼波中浮沉的色相迷離空幻,像流星飛閃。

紫顏急忙奪過她手中的香,小心翼翼掩好它受傷的斷口,用一段絲線輕輕包裹,藏在袖中。他端起桌上的涼茶,把清涼的水灑在她臉上。然後,側側仿佛從一個遙遠的夢醒來,迷茫的眼睛裏空空蕩蕩。

“這支香是一個咒。”側側沒有再攀談的心思,放下這句話,倉皇而去。

天際微白之時,紫顏與長生在玄華門候旨。英公公帶了小太監過來,召喚兩人去啟明殿等待。古銅獅子香爐像老蚌開合吞吐,辟邪香的煙氣繾綣地撫過兩人。

長生“呀”了一聲,小聲對紫顏道:“我忘了給少爺準備焚香。”紫顏伸出手指搖了搖,示意他噤聲。

過不多時,英公公領兩人過偏殿,到了太後所居的蓉壽宮。五彩琉璃瓦襯了七彩火焰珠,配以玄玉高梁,翡翠帷帳,宮中的奢華氣象令人嘆為觀止。長生心中緊張,無甚興致觀賞,與紫顏目不斜視地穿過,仿佛走在荒郊野外。

英公公入內通報,長生伺機打量殿外的團鳳花毯,猜想若是紫顏來繡這花樣,準叫人連輕踩都覺褻瀆。這時他想起少爺叫他來皇宮的用意,不由微微著慌,若真由他來為假貴妃改容,到時牛頭不對馬嘴,惹了太後生氣,豈不是連累了少爺。

他胡思亂想間,英公公傳兩人覲見太後。

太後竟是這般綺翠年華,比長生想像的任何一位後妃更艷絕。她安如處子,溫婉地聽過英公公的稟告,給兩人賜了座。長生不敢直視她的容顏,怕她眉宇間那絲輕愁會觸動他的心。如此高高在上的女人,為何不像一個平民村婦展顏?

“錦繡宮尹貴妃昨日薨了。”她停頓下來,像是等兩人凝出悲哀的神情,過了半晌續道,“皇帝出京狩獵,後日便回。這兩天宮裏要把貴妃的後事辦好,免得皇帝回來憂心。紫先生——”她直至念到紫顏的名字,鳳眼才掃過來,漫不經心地掠過他,落在虛茫的一個點上,“這是貴妃身前的幾幅像,你依樣替她收拾吧。”

紫顏接了懿旨,太後用手托著額,困倦地揮手叫他們退下。她整個人仿佛縮到織金雲龍紋團衫內藏著,兩人再看不清她的神態樣貌。長生瞥了一眼少爺,發現紫顏的神情很是奇怪,兩眼盈盈閃動異色,目光竟直視太後不放。他嚇了一跳,連忙偷偷扯著紫顏的袖子,心想少爺怎會殿前失儀?好在紫顏很快斂容垂目,長生松了口氣,兩人一起退了出去。

英公公引兩人到錦繡宮外,宮女太監一個不見人影。英公公意味深長地道:“娘娘就在裏面,若是紫先生缺些什麽,叫你的童兒到錦繡宮外叫喚一聲,自有人送來。”說完,向兩人欠了欠身,慢慢走了。

長生望了一眼宮門,不禁毛骨悚然,道:“這裏頭有什麽玄虛不成?”

紫顏直直走進宮去,入寢殿來到尹貴妃起居的內室。迎面怪誕地豎著一面倭金彩畫大屏風,遮住兩人視線。長生看不到後面的床越發緊張,躲在紫顏身後眯眼探頭,惹得紫顏輕笑,“怕什麽,死人又不是鬼!”

紅羅帳裏,一個相貌清秀的女子躺在堆漆螺鈿描金床上,堆金砌玉裹不住的淒涼。長生見是真的屍首,反放下心來,跑到跟前細細端詳。這女子長得絕不像尹貴妃,清瘦的臉上稍許有幾顆雀斑,脖間更有紫黑的淤血不散。長生駭然望向紫顏,“她是被勒死的?”

“不是。”紫顏看過她耳後深紫的淤痕,“她是自縊。”

長生略覺心安。紫顏把寶貝鏡奩放到床邊,示意長生動手。長生拗不過少爺,回想以往紫顏易容的每一個步驟,先取天凈紗為她凈面。紗擦過女子溫柔的面頰,他不無哀傷地想,她死後不能以真面目下葬,何其不幸。又想,人都死了,這副臭皮囊是何面目,恐怕她早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