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

微涼的風過,園子裏的草木被吹得七零八落,掃地的童子們躲在檐下避風,竊竊私語傾談著。低切的語聲遮不住初冬的荒涼,枝頭的黃葉子孤零地飄,在空中打了個彎,漫無目的地蕩下來。

長生縮了縮脖子,把窗子關上,回頭瞥了眼懶洋洋倚在香木榻上的紫顏。如此天氣,紫顏常會出門閑逛一陣,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裏。等回來了,一人賴在榻上聞香嚼花,不愛搭理人。

“近來沒生意啊!”長生感嘆了一句。立冬已過,天地始冰,他許久沒撈著好處,眼看天氣越來越冷,怕更沒生意上門,不由苦惱。

“有空你就學易容呀。”紫顏放下一瓣海棠,立直身子。

“我要對了真人學,老是朝了假人捏臉模子,無味得緊。”

紫顏忽然興起,樂呵呵跑到長生面前比劃,笑道:“那我來為你易容如何?”

“我……我不易容。”長生警惕後退。

“咦,你既學了這行,不用自己的臉試下,怎麽能成。”

“不行……”長生後怕地捂了臉逃開,“我這張臉不能動。”

紫顏挑眉道:“凡學易容者,必會為自己易容,你不學這招無異於門外徘徊,始終不能成大器。”

他眼中凜然掠過一道光芒,溫和的笑容裏因此有了肅殺的意味。長生覺得兩人間生出一層冰,尖銳的刀柱刺得臉生疼,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

“還是不成。”長生頹然放棄,他不想看紫顏生氣,但此刻寧願觸怒少爺,也不想改變一直以來的堅持。

他不想讓自己易容。個中緣由,竟難以對少爺啟齒。

以為這下紫顏是要怒了,不想少爺笑吟吟地傾過身來,扳住他的身子,閃著一對水靈靈的眼。長生一顆心忽悠悠地,橫亙在兩人間的冰便全化了。

“長生——”紫顏拖長了聲,微顫的字音帶了祈求,渴盼的眼神猶如癡愛糖果的孩童。長生知道不妙,果然聽到少爺撒嬌,“我想你多學幾分本事去,不會糟蹋你的臉。你放心,有我在,準還你一張漂亮龐兒。你就允了我,讓我施展一下手藝。”

長生毫不遲疑地搖頭。縱然真的觸怒了紫顏,也在所不惜。

一只手有力地托起他的下頜,長生不敢看少爺微嗔的眼,撇過頭去倔強著。

“想觸怒我嗎?”紫顏揚眉仰面,目光斜斜射來,略略上升的音調潛藏了怒意。

長生低頭,不敢猜測紫顏是否色厲內荏,但覺他話中心灰意冷,像晃眼的水上浮了薄薄的灰。可是,絕不松口。

“少爺讓我做什麽都好,我不想易容。”

紫顏拂袖而去。

等少爺走了,長生心下委屈,憋足的一口氣突然松了,怔怔地把滿腹辛酸噙在眼裏。

螢火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應了先生就是,是他,你還不放心?”

長生飛快地擦了擦眼眶,淡淡地道:“這張臉是找到我家人的唯一線索,除去這長相,沒有任何東西能區分我和他人。”說到這裏有幾分哽咽,仿佛吃進一口風,禁不住咳了兩聲,“我不能忘了我的長相。”

螢火啞然,不知怎去勸慰,只得說道:“易容後再卸掉就是了,何苦執著?”

長生無語,搖了搖頭,打開房門往自己屋裏去了。

他知道心底裏怕的是什麽。

他最怕這已是一張易容後的臉。或者,那即將易成的容顏,會令他驀地想到一段過往。他怕承受不起。

走入蕭瑟的院子,真的,冬天已經來了呢。

長生轉到雅荷水榭,剛關好房門就止不住嗚嗚哭起來。他不怕螢火去嚼舌根,明知對方口風嚴實,才會把壓抑在心中的願望說出。可回想起來,他不假思索告訴螢火心意的背後,是想找人把這話傳給紫顏吧。

矛盾。他若說出想尋找家人,紫顏會以為他不想留在府中,要是真的被誰認領了回去,離開這住了大半年的地方,他又舍不得。常人哪有這等福分,學得紫顏易容術的一招半式、一鱗半爪,他明明可窺堂奧卻進退兩難。長生心下難過,把一床兜羅錦被濡濕了大片,哭得幾欲氣絕。

落完一場淚,不見府裏有人來看究竟,越發氣苦。抹幹了眼淚,他黑臉走出房,茫然走了一路,發覺到了流風院。穿過流風院,有條小道直通紫顏的披錦屋,長生苦笑了笑,他就像只沒頭蒼蠅亂竄,到底仍是掛念紫顏。

他正想走回頭,忽地聽到院子裏紅豆大聲說道:“是,我是呆不下去了!”

長生藏起身子,悄悄避在粉墻後觀望。艾冰鐵灰的臉僵在風裏,抖著唇不言語。

“橫豎他早看破我們,不死不活地呆在這裏看人眼色,有何趣味!”

長生嚇得手足發軟,差點扶不住墻,等想到紅豆說的“他”是紫顏,定了定神,強打精神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