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娘米

晚秋的庭院,滿眼都是衰草。

每日那司管修剪的婆子來,到處打掃一番,可她們好像也看不到那樣的情形。

清晨的時候,通往屋後那道縫隙,乃至延伸至院子裏的一道,會生出一行銀色的穗杆,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又神秘地消失;而沿著圍墻的陰影裏,生得仿佛黃藤一般模樣的精魅,無聲無息貼在上面,起初我以為它們真的是地錦的藤,可走近一看才發現它們沒有葉片,根須似的尖足牢牢抓住磚縫,小武告訴我,它們都是隆冬將至所以容易枯萎的精魅,而在這裏感應到井龍神的靈氣,因而才聚攏來的,對人無害。

小武——?

那天我從屋裏走出來,看見他坐在落光了花、葉的木蘭樹上,他起初卻以為我看不見他,當他見我擡頭一徑在看他時,才對我悻悻地咧嘴一笑,我並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問他:“你淘氣,就不怕摔下來?”

他兩條腿在空中晃來晃去,那根纖細的樹枝卻好像完全沒受到重量似的,在風裏輕輕搖擺:“我才不像你,笨手笨腳的丫頭。”

天藍藍的,很高,飄著幾把雲絲,淡淡的風吹著走。我才不搭理小武的話,而是仰頭對著天空深吸一口氣:“嗯,今天天氣又很好。”

小武看著我,忽然笑了:“丫頭,你早就知道了?”

我點點頭:“若不是看見你跟著我到了這家,我也不會想到……一直以來,看不見烏龜的時候就看見小武,也許小武就是我的烏龜變的?”

小武聳聳肩,大大伸個懶腰仰躺在樹杈上,望著天:“嗯……今天天氣的確又很好。”

※※※

不知不覺,秋去冬來。

我在嚴家一切漸漸熟悉了,每日除了忙完份內的事,也開始多學著做些針線活。韓奶奶的腿已經好了,但終歸還是落下毛病,走路不那麽利索了,卻還是每日在屋子、院子的裏裏外外張羅忙碌。

“小雪”這日晨起,天色驟然陰沉,沒有下雪,而是飄起了綿綿密密的小雨。

韓奶奶打發我到她家去拿點東西,我就出來了。韓奶奶家住在嚴家的側門外那條巷子裏對面的一戶,玉靈婚後便不大進嚴家做事了,踏踏實實在夫家每日幾乎足不出門,我也好些天沒看見她,怪想念的。

打著傘走在濕泠泠的青磚路上,我冷得呵出一口口白氣,正低著頭走,忽然聽到一個清悅的歌聲:“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桂子兒落花樹娘娘……”

這是我從未聽過的歌,但不知道為何,它字字我都聽到耳朵裏,脆生生的聲音很好聽,我循聲望過去,街角那邊墻根下站著個手裏拿著球的女孩子,她唱一句,球就在手裏拋一下。球很輕,應該是藤編的,而那女孩身上則穿著件白色的一口鐘罩袍,腰上綁著同樣藤黃的腰帶,年紀看來比我略小,額前有一行整齊的劉海兒貼著,她似乎知道我在看她,便也擡起目光看了我一眼,我頓時怔了一下,這女孩長得煞是標致,黑黑的長眉、彎彎的鳳眼,臉色很白像是塗了粉,嘴唇鮮紅的,頭發卻沒有梳雙椎,而是像那些姑娘姐姐們一樣在頭頂纏了幾色緞帶,編成環髻,剩下的則束成一綹兒斜在肩上,身形十分嬌小,看上去粉妝玉砌的一般。

只是,她的目光如此沉定而冰冷,好像直看到我心裏去了,我有點吃驚,再仔細看去時,只見她沒穿鞋子,這麽冷的天竟打著一雙赤腳站在濕地上,我陡然全身不自禁地打一個寒顫,這時我旁邊恰好走過一個人,我沒看到他,他也捧著東西低著頭走,我倆差一點就撞在身上,幸好這人反應快,一下側身讓開了,手裏的東西才沒碰到,我嚇了一跳,原來是菜市裏賣魚的李成的兒子,他爹管他叫扁頭,他也就比我大兩歲的模樣,這會兒手裏捧著的是盛著兩尾活魚的水盆,看樣子是往哪家送魚去的。

我趕緊往後退了一步讓他過去,不敢說話,他則沒好氣地瞥了我一下,繼續往前走了。這麽一嚇,我再看方才那女孩站著的地方,那裏已經沒有半個人影了。我心有余悸,怕不是又看到什麽本不該看到的東西?

到了韓家,院子裏有個姑娘在洗衣服,我認得她是玉靈的小姑子,閨名英兒,她看見我就笑道:“玉靈姐出去了,好像是去柳青街歡香館,說是找那兒的老板娘有什麽事,你白跑這一趟了。”

我說我只是幫你家老大人來拿藥的,她就洗了手引我進屋,一邊跟我發牢騷:“我哥又去莊上了,聽說今年收成真不好,糧食本就不多,收到倉裏還黴了一半,鄉下鬧老鼠,北方不太平,好多人往南方來逃命……”

我最近都待在嚴家裏,外面的事都很少聽說,所以搭不上話,只好笑笑。拿好了東西,我正要告辭,就見門外玉靈提著大大小小的包袱,神色驚慌地撞進來:“光天化日的就敢打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