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紅禧餅

這嚴家,據說原籍蘇州府長洲縣,祖上曾在京城裏做過扇子的生意,後來因為粗通文墨,便漸漸與一些文人雅士往來,尤其是交際中有一位姓林的秀才,是一位言談不俗、頗有學問的人物,與京裏一些高位的大人有些往來,跟廠裏的公公也能說得上話,後又不幾年,他便考取了一名進士,次年選撥更給他擎了通州縣的簽,到通州去做了知縣,林縣官重情義,就叫嚴家這位祖上也一同隨往通州安置經營,這一住就是十年,竟掙下過百萬的家資,林知縣後來因為政績卓著,復調回京師任職,可嚴家這位大人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所以無心再費心力操持,又仰慕淮揚一帶的好風光人景,於是也不回原籍,直接帶著一眾家人奴仆到了江都,在城裏買下倚水的一塊地,蓋了一幢大宅,自此安居樂業,嚴家現在的老爺乃是二代子嗣,也已近六旬,老夫人死後,老爺看厭俗世,想踏實安享天年了,才索性將當家的全副擔子都交到嚴家大少爺手中,這才是第三代。

而嚴家的二少爺,今年十四歲,據說自小就聰明好學、個性穩重,因此深得嚴家老夫人疼愛,珍視若寶,只可惜天生體弱多病,又性情有些孤僻,所以為了讓他讀書安靜,調養身體,老夫人在世時就讓他單獨搬到西邊的一套單獨院子去住,但是伺候他的人,除了繈褓時起就帶他的奶母和外間灑掃房屋的婆子外,配給他的丫鬟他哪一個也不中意,或說嫌其聒噪了,要不就是俗氣礙眼,老夫人還在時,時常就打發貼身的大丫頭玉香,也就是後來出了家的玉葉尼姑過來照料一下,現在玉香出了家,家中再沒有好的丫鬟能擔待這事,嚴家大少爺與大少奶奶合計過後,決定專為二少爺買一個身家清白、又中看能幹的,以後若能真正貼合心意了,也可直接收為“房裏人”——

這些就是我來了嚴家之後,斷斷續續從旁人口中聽說,慢慢才完全明白過來的,起初的我,還並不知道嚴家大少爺為何會那樣費心思去說動我爹,要買了我來這兒。

我到了嚴家,從西北角一個側門下車,嚴大爺這會兒早不見了蹤影,只有門裏一個包著藍印包頭的婆子接我下了車來,笑吟吟地對我道:“是小月姑娘?我是唐媽。”

“唐媽。”我緊緊抱著包袱和烏龜,向她彎一彎腰。

“隨我來吧。”她領著我進了門裏,一面又問我:“吃飯了麽?”我答:“吃過了。”

轉入一條回廊,她就告訴我那邊那間屋子就是廚房,而這條路是往後花園去的,到了一個花廳,檐下掛著一只紅冠綠身子的大鸚鵡,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唐媽笑說:“這鳥兒是二夫人養的,二夫人平素就愛養這些畜生逗樂。”

第一次走進嚴家二少爺嚴湛琥所住的院子,我便是戰戰兢兢,頭也不敢擡起多少。

院子不大,路都是圓石頭鋪的彎曲小徑,中央挖的一個水池,四周磊著怪石,當中養著魚和蓮花,屋子前面種著一棵高過屋頂的木蘭,一樹綠葉蔥蘢。唐媽讓我站住,她先去稟告一聲,正巧屋裏一個身量矮胖但是面圓紅潤,氣色和藹的婆子掀簾子出來,看見唐媽和我便笑道:“正要去喊你的,這就領來了?”

“領來了。”唐媽點頭,回頭對我道:“這是二少爺的奶母韓奶奶。”

我便行個禮喊一聲:“韓奶奶。”

“噢,你姓什麽?叫什麽?”韓奶奶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問。

“我姓桃,爹娘給取的小名叫月兒。”我答道。

“好,你隨我進來。”韓奶奶招手,我便跟著她進去,可一腳才跨過門檻,韓奶奶就止住我:“你先把腳在這毯子上蹭幹凈,從外面進來,鞋子上都沾著泥水。”

我只得仔細把腳在進門的毯子上來回蹭了幾下,一擡頭,面前正中央的墻上掛著一大副畫著白雲松柏的墨畫,我還未待看仔細,耳邊就聽見韓奶奶輕輕嗽了嗽嗓子,我趕緊又低下頭隨她身後往裏走,裏面靠窗便是一張寬大的書桌,一個穿著常服束著發髻的少年正手拿一本書在看。

“少爺,大少爺給你買的丫頭帶來了。”韓奶奶對那少年說道,我這時緊張得只低頭看著地面。

那少年似乎也沒怎麽細看我,就淡淡地答一句道:“就勞煩奶娘您帶她去先安置吧。”

韓奶奶就帶了我出來,重新仔細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便也低頭循著她的目光看去,原來是在看我手裏的烏龜,此刻烏龜的頭和四肢全都縮進殼裏,看起來就是光溜溜一個龜殼,她便問我:“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我只好答道:“是、是我養的烏龜……”

韓奶奶也就不說什麽,帶我順著檐下走到這排屋子的盡頭拐角處,推開最末的一間小屋的門,隨著她指給我看,屋子極小,似乎是新收拾出來才當作臥室用的,裏面擺了一張半舊的木榻,恰好占了屋子的一半,榻上已經鋪好席子、被子以及枕頭,還有一張方桌,卻正好將屋子另一半也占去了,韓奶奶輕輕拍我的肩:“一開始你就先委屈一下睡這屋子,貼身要用的東西也先放這裏,按規矩往後你應睡在少爺寢室的外屋,夜裏少爺或吃藥或喝水,才能喊得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