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阿官鴨

竹枝兒巷裏有戶姓周的人,因為他家門前有一株老榆樹,所以街坊都戲稱他家的男人為“周榆”,可能又因為他年紀都三十好幾了,所以不少人也喊他“周老榆”。

周老榆的第一個女人據說病死好久了,留有一個女兒,和我一樣大,喚作香姐的,但我很少看見,聽說在外婆家住著;到去年,周老榆才又續娶了個媳婦,是個紹興人,大家都叫她興兒姐,年紀不到三十的樣子,生得高大白凈,說話溫聲細氣的。

今天晌午,我家隔壁嬸娘來找我娘閑聊說道,看著我娘隆起的大肚子問:“這幾天就要出來了吧?巷子裏的周老榆家那興兒姐也要生了,她老娘還巴巴地從紹興趕了來,我昨晚正好看見她坐的車子停在那棵大榆樹下,把大包小包不斷地往下搬,看樣子真是帶了不少東西來看女兒。”

我娘正在為我爹縫制一件新的葛布夏衣,她笑道:“肯定抱來兩壇子紹興的老酒吧?煮姜紅糖雞蛋。”

我在一旁看著娘的肚子,娘太瘦,但肚子隆起又高又尖,爹跟我說這必定是弟弟沒錯。

“呵,還有一只公雞,一只肥鴨子。”嬸娘笑道:“生孩子之前,吃了公雞肉好保佑生個男娃娃。”

“他們那兒的風俗吧?聽說還要拿陶罐子燜鴨子肉,然後站在女婿家門口喊‘阿官來哉’?”

我在一旁聽著新奇:“要拿著鴨罐喊‘阿官’?”

嬸娘點頭:“是啊,他們講究可多了。”

我又坐著聽她們閑話了一會,再過幾日就是清明,但怪的是今年不像往年那樣多雨,日頭幹幹地照著,竟仿佛有一絲秋意模樣的清爽,這大中午的,我靠著門檻對著院子坐,不知不覺有點犯困起來,便把頭往旁邊一靠閉上眼睛打盹。迷迷糊糊間,感覺有徐徐的風從小小的弄堂口吹進來,掠過我的鬢角耳邊,帶著些許涼意,讓人覺得很舒適愜意。

家門外的竹枝兒巷口有人拐進來,好像是個女人,因為我聽見“篤篤”的木頭鞋底子敲在青磚石面的響聲,是誰呢?往巷子裏走進去了,這附近很少有人愛穿木底鞋子的,穿木底鞋多半只在雨天,而今天幹爽晴朗得幾乎看不見雲彩……我恍惚這麽想著,就睡沉了。

這一覺睡了半個時辰才醒,嬸娘還在,和我娘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我到水缸舀出一勺水到院子裏洗了洗臉,看見烏龜縮在一叢新長高的韭菜裏不動,便把它捉出來:“你要偷吃韭菜啊?”

烏龜沒理會我,腦袋也不伸出來。

我覺得無趣,只好把它放回原地,然後出了門跑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在收拾鴨子,整只大肥鴨洗凈切成塊,然後下鍋炸出鴨油,再撈出來,另起熱鍋,將火腿與筍切片,加黃酒、醬油、鹽、冰糖一起,混入鴨肉燜成一大鍋,桃三娘一邊還問我,家裏今天有沒有熬鯽魚湯?但記得不能燒得太油膩。

忽然門外有人喊桃三娘,我跟著一塊走出去看,是個操著紹興口音的婆子站在那,桃三娘熱情地迎過去:“婆婆有事?”

那婆子有點不好意思:“我是住那邊巷子裏周榆家的,真是晦氣,家裏帶來的砂罐兒早上失手砸了,去問那賣店裏,卻說這貨剛賣完的,下剩兩個都賣給你們店裏了,所以我就想來問問,老板娘要是不等著急用,就賣一個給我。”

“噢,我當什麽事,您老是興兒姐的娘吧?大家都是街坊,興兒姐快生了,我也正等著吃紅蛋呢。”桃三娘一邊笑道一邊引她坐,又叫何大倒茶,自己到裏面去拿罐子。

我在一旁看著那婆子,她還算和藹的模樣,背有點彎佝,目光精神,可能是人逢喜事吧!

桃三娘剛找出砂罐來,只聽“呼啦啦”一陣馬蹄和馬車軲轆的響,一輛馬車駛到歡香館門前停下了。李二拿著一張腳踏凳立即迎出去,趕車的馬夫掀開車簾,將裏面的人扶著下來,婆子看見這樣情景接過罐子把一些錢往桃三娘手裏一邊塞一邊說:“老板娘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好,婆婆不送了。”桃三娘有禮地送走那婆子,才又轉過笑臉去招呼那人,我則在一旁看著那婆子離去,心裏卻想,她專程帶來做鴨子的砂罐失手砸壞了,莫不是大人們常說的不吉利麽?

※※※

我回到家中,娘已經忙完了手上的活計,那位嬸娘卻還沒走,反倒又多了一位,她是住在周老榆家旁邊的,姓王,我過來時正好聽見她在說,周榆他家興兒姐的肚子有動靜了,方才她正幫她老娘在院子裏收拾鴨子的,忽然就肚子疼,她老娘卻出去了,是香姐把她攙進屋去的。

“是要生了吧,她可是頭一胎。”我娘笑道:“香姐也真懂事呢,聽說二娘要生了,就從外婆家回來幫忙照顧,別看她人小,可確實懂事,跟她二娘兩人相處和睦,不簡單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