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青柳芽

脆生生的蘆蒿用素油清炒就很好吃,野芹則滾鹽水略焯配姜、醋、麻油拌,香椿到了暮春時節已末,但取那半老椿頭陰幹切碎,微炒磨末裝瓶罐,倒滿小磨麻油封固了二十日,做椿頭油調味使用,仍是香氣絕好。

四月當新的蒓菜,加入肉絲、香蕈、魚肋、豆粉做羹,才是美妙,不過大多數客人寧願點一碗蛋花湯便了事。

歡香館一如常日地客流來去,平和安定。

說起來,在柳青街靠近小秦淮橋畔的一處地方,有一幢閑置了二、三年的門戶,從外面圍墻看院子並不大,但有一幢二層高的小樓,聽說屋主人早已全家搬到高郵去了,只留給本地的親戚打理,可惜一直也沒賃租出去,這清明才過兩日,這天忽然看見一輛騾車拉來了許多東西,幾個丫鬟婆子在那門裏進進出出,似乎有人搬進去了。

幹爽的日子,傍晚雲霞滿天飛,兩只黑頭黃羽的雀兒在核桃樹一根高枝上築了新巢,我抓了一小把黃米,在樹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想讓它們來吃,但我站了半天,它們都視若無睹。

“鳥兒天性怕人。”一個聲音柔柔地在響起,一陣清涼的晚風拂面,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循聲望去,竟有一位好像畫上的女子站在我面前——

一根木簪挽著輕雲似的發,身穿柳煙絮色的襦衣,腰系玉環珞節,著荷葉形色的裙,她的唇色略有點白,素凈的面上帶著一抹淺笑看著我,我卻呆了。

她走到我面前,從我手中拿起一小撮黃米,只見她擡起的手臂上袖子滑落一些,雪白之上生出一顆殷紅滴血般的砂痣,風把頭頂的葉子吹得“沙沙”地響,小鳥低下頭來,似乎這才看見樹下的人給它們食物,發出幾聲悅耳的“啾啾”叫聲,拍起翅膀便落到女子的掌上,毫無戒備之色地開始啄食米粒。

“啊?”我更加驚異地瞪大眼睛。

女子待小鳥吃完了手上的米粒,才動了動手指,小鳥重新飛回枝頭上去了。

“姑娘,進去吧?”

我這才發現女子身邊還跟著一個丫頭,她的模樣比我也就略大兩歲,個頭比我高些,粉色的緞帶束著烏青雙鬟,俊秀的瓜子臉上,神情也一如她侍奉的主人那樣恬淡而沉靜。

女子擡頭看看店門首的招牌:“這裏便是歡香館?與我想的有些不同。”說著,她便舉步跨過門檻走進店去。

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在我鼻間久久不散,我怔住好一會兒,只見店裏吃飯的人們看見那女子進入,面上也都無不顯出同樣的錯愕,桃三娘迎了出來:“這位姑娘裏面請?”

紫衣丫頭道:“可有僻靜的位置?”

桃三娘點頭笑答:“有的,這邊請。”

歡香館裏惟一一處僻靜點的飯桌,設在靠圍欄窗台下,桌子較大,是從前那位特別講究排場的元老爺來歡香館時吃飯愛坐的地方,我跟進來,故意搶著去幫忙擺碗筷,卻一邊還在偷眼看那女子。

女子對桃三娘說,她與一位客人約好了要在這裏見面,她對吃的並不講究,一壺暖茶、一碗蒓羹、一碟青團,紫衣丫頭名叫菱兒,手提一個食盒,裏面不知道裝著什麽,又拿出一盞像是一彎船型的風燈,點著了擺在窗台前,燈裏燃的燈油與一般的似乎也並不一樣,微微的會冒出一絲溫熱的香氣。

桃三娘在乍一看見這盞燈時,臉色有些異樣,但很快又沒事一樣忙別的去了。

我回了家一趟,剛滿月的弟弟正在睡,娘在給他縫肚兜,爹不在家,因此我又折回歡香館來,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其他客人吃完飯就陸陸續續走光了,惟有那女子還在,她等的人也一直沒來。

桃三娘頓了壺梅茶拉我坐下閑聊,我卻有點心不在焉,心裏總在猜度著那位美麗女子究竟在等著什麽人。

就在這個時候天公不作美,屋外忽然響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聲,我望出門外,街上似乎彌漫起淡淡的夜露,夜色一下子變得更深了,我剛想為那位等人的女子感到惋惜,卻不經意聽見桃三娘嘀咕了一句:“客人要到了。”

遠處有一點燈火,是有人正提燈往這邊過來,何大和李二走到店門口擺出迎接的架勢,待燈慢慢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個提著與菱兒手裏一樣船型風燈的白衣少年,他為一位身穿白色緞衣的華服男子引路,雖然天下著這樣細密的小雨,男子卻並沒有打傘,我愣愣地又像剛才那樣看呆了,因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他不過二十余歲的模樣,神態卻如此安定而從容,面帶溫和可親的笑意,走進店來,我下意識看到他的腳步,他穿著一雙繡著金絲的皂靴,明明走過外面濕漉漉的街道,卻絲毫沒有沾上一點臟汙泥水,甚至走過的地面,沒有濕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