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金谷酒

這一年開春,江都一連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論黑天白晝都是刮著入骨的寒風,柳青街上兩行柳樹這個時節原本也該發芽飄絮了,但看那長垂枝條上,硬是被風雨吹凍得有點萎黃的樣子,比不得往年時候綻發的生機。

歡香館裏照舊每日炊煙騰騰,過路行腳、街坊四鄰到館子裏來吃飯或閑坐,竟比以往還多。想是因為桃三娘總在屋子裏燒那避寒驅濕的炭爐子的關系,她從不嫌費那炭錢,可但凡只要爐炭紅著,外頭走過的人就能感到屋子裏散出去的熱氣,若是走遠路的人,那腳下鞋子早就被泥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氣能直刺入人心裏去,鼻子上再一聞到飯館裏的飯菜香氣,那就鐵定是不舍得不進去了。而那些來吃茶聊天的街坊,不外乎也是家裏或舍不得日夜燒炭,或只是想挨個人多氣旺的去處,解解清早、晌午的春困,個個時不時都咒那鬼天氣,那淒風苦雨究竟還要下到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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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春前最鮮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來做五香腌熟菜,必須選高棵而根株細,不經過冬雪的,十斤菜便要十斤鹽,甘草數莖,蒔蘿茴香一把,白菜加鹽揉幹並絞緊,入小壇子捺實,然後再加甘草蒔蘿等蓋菜面直至封口,壇子上壓重石,三日後打開一次,倒出裏面的菜水,然後再另準備幹凈砂缸,缸內不得有半滴水,倒些鹽鹵襯底,然後把白菜擺入,過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壓,直至交春以後,就可以隨時用吃了。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細了炒木耳肉絲,佐飯時則把它與菇絲、肉幹蒸,還有煨肉塊或者燒豆腐,配蝦米、筍片做湯,都是十分美味。

這一日午間,飯館裏來了位客人,身量臉頰俱是削長,穿一身灰夾袍,簪著油光整齊的髻,有認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哎?不是孔先生麽?”

我才曉得原來他就是附近學裏新請來的一位先生,姓孔,自稱山東曲阜人士,家籍與聖人孔家是連宗,傳承儒雅,是個飽學之士,這一帶不少人家一聽說來了這樣一位好先生,不論貧富,就是東挪西借一筆銀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學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邊微笑與周圍人寒暄,一邊拿目光打量這裏:“來到江都,就聽聞柳青街的歡香館很有名氣,可是個古之淳風未遠,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來一見。”

桃三娘從廚房出來看見,聽見那先生的話,“撲哧”一笑,連忙過來應承道:“這位客官第一次見,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點什麽?”

“你就是老板娘咯?”那先生擡頭乍一看到桃三娘,不無一點驚詫:“人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見果不是誇張。”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過穿著平日的一件豆綠夾襖,木梳別著一色的包頭,系著圍裙罷了,沒什麽特異的地方。

旁邊的人已經跟桃三娘搭腔,告訴她這人便是新來的學裏先生,桃三娘連忙笑著應承道:“難怪難怪,我就看這位先生氣度不凡,果然竟是個讀聖賢書的人。”她趕緊吩咐李二道:“去拿兩碟小菜,熱壺黃酒,給先生祛祛寒。”

小瓷罐燜肉、紅燒肉糜腐皮卷、五香腌白菜燒豆腐陸續擺到桌上,孔先生面帶笑意審視著贊道:“難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燒出如此的色、香、味,真是手藝不凡啊。”

桃三娘執壺給他杯裏倒酒:“孔先生過譽了,先生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裏路的,我這小店賣的東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權且吃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哎,老板娘真是會說話。”孔先生說著拿起酒杯,搖頭晃腦吟道:“莫辭盞酒十分勸,只恐風花一片飛。”說罷,一口喝盡。

旁邊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他就想飛。”

桃三娘又轉過去作勢要給他們倒酒:“只有孔先生醉有什麽勁兒的?索性你們也陪著一塊醉好了。”

我在靠近炭爐的櫃台旁小桌子趴著,溫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這時幾個人跑進店裏來,聽腳步聲十分急促,我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望過去時發現原來是幾個年紀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裏各都拿著書本,為首一個看見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讓我帶著他們幾個背書,但他們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對後面幾個男孩子道:“你們幾個為什麽不服他管?”

那幾個男孩子我是認得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年紀與我也相仿,尤其當中那個叫吳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氣,那孔先生問,他就舉著手裏的書大聲說:“他根本不曉得字,我問他什麽他都答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