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草綠霜已白(第3/5頁)

  人都說,這輾轉苦戰的百日內,眼見著旭王與一幹年輕將領老練起來,漸漸有了名將之風。惟有紫簪,像個沒見識的婦人,只疼惜著他身形消瘦,容顏老損。

  父兄死難、帝都陷落,他亦不曾露出一些慘痛神色。就因紫簪那一句話,他落了淚。他是旭王,未來的皇帝,平叛的統帥,他什麽都是,惟獨不能是個有喜怒,可病老的常人。亂世裏,只剩下她,拿他當做一個血肉之軀看待。

  追襲的羅思遠部圍城不足二個月,虹州的冬天便來了,風雪苦寒,糧草難繼,羅思遠部只得退走。自十月至四月,七萬人在虹州休養生息操演鍛煉,靜靜蟄伏到了次年的春天。仲旭始終不肯稱帝,新娶的紫簪也只加了旭王妃的封號。八年後,紫簪進為皇後的那一天,裹在鳳紋朝服裏的只是一面靈位。紅藥原合戰前夕,打虹州傳來消息,褚奉儀的秘黨死士潛入虹州,在水源內下了慢毒,死難者近萬,紫簪與腹中的胎兒亦未能幸免。

  紅藥原合戰中叛逆全滅,仲旭率十二萬王師重回安樂京。自他十七歲脫出帝都以來,已過去了整整八年時光。

  踹開經年鎖閉的紫宸殿門,塵灰嗆人。舊年余下的殘香,如一縷不肯散去的幽魂般,被夏夜長風撕碎拋散。在昏暗的大殿深處,帝座上累累的珠玉金翠隱約閃爍微光。仲旭走上前去,步伐極慢,像是那帝座與他之間隔了一條虛空的河,要涉水而過,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實。在這條路上,多少人為了攔阻他而死,多少人為了衛護他而死,又有多少人,手無寸鐵,扶老攜幼,卻被陣風一般的亂軍——叛軍,或是平叛軍——掃去了性命。足音空空回響。二十五年人生,前十七年是水波上神光離合的浮華倒影,後八年卻是猙獰雜錯的刀痕,一刀一刀地,將他那一顆人心盡數斬碎。重返紫宸殿時,眼角已刻上紋路,二十五歲的鬢角,也居然霜華斑駁。

  仲旭伸出手,從帝座上拭起一指塵埃,端詳良久。接著轉身,整拂衣袂坐下。帝座上騰起煙塵。

  人群像潮水般拜伏下去,從大殿上,到重重丹墀,再延伸至禁城的每一角落,山呼萬歲的宏大之聲震蕩著帝都的夜空。從這一天起,旭王褚仲旭正式登位,稱帝旭。

  年輕皇帝在鼎沸聲浪的沖刷下,忽然從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他望著那些曾經並肩作戰的最親密的人們,一言不發。掌管燈燭的宮人們此時終於擠過人叢,一盞一盞地將燈火全部燃亮。華麗高廣的宮室就像一顆通體透亮的明珠,鑲嵌於禁城正中,帝都之巔。誰也不知道,在此之前,帝座上的新帝,曾在黑暗中無聲地哭泣過。

  注輦人很快送來一名公主,一路掩去面容身姿,到得禦前,揭去十八重皂紗,殿上驚聲四起。那公主身著金紅孔雀藍衣裙,眉目神氣分明是紫簪再生。那便是緹蘭,紫簪的侄女。帝旭初見緹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然而也不十分寵愛,待她猶比旁的嬪妃更薄些,後位亦一直為紫簪保留。與緹蘭同路自注輦返回的,是時年二十一歲的昶王,褚季昶。

  而方鑒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沒有消退,令那張臉容始終似笑非笑。當年言笑晏晏如三春麗日的飛揚少年,如今即便換回王公華服,面孔上卻始終消退不了肅靜警醒的神色——

  “一望而知是殺過人的。”那是緹蘭說的。帝旭聽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那之後,史稱的“自斷六翼”便開始了。

  新安樂朝的青年貴族已經所余無幾。在長達八年的亂世流離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招來的也大多不過是冒充的贗品。

  尋訪皇親的旨意下達後不久,一對青年男女出現在千裏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稱鄢陵帝姬褚琳瑯與駙馬都尉張英年。當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卷走之時,鄢陵帝姬年僅十三,駙馬都尉二十歲。八年後,宮內已找不到曾貼身服侍過他們的宮人,想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長,又飽受顛沛風霜之苦,必然不復當年姿容;而駙馬都尉張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難途中遭遇匪盜,盡數罹難。似與不似之間,誰也不敢斷言,只得由帝旭親自定奪。

  帝旭與昶王在金城宮召見了他們。那一對人影自甬道緩步向正殿行來,因身份尚未定奪,為免僭越,只穿著普通衣飾,步態卻風儀高雅。時序正是暮春初夏,氣候暄暖,風過檐下,吹得風馬錚錚而響,恍然似又看見當時年幼的帝子初降張家,歸寧回宮,身著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紗緞,自挽一籃剪枝玉版牡丹,環佩珊珊地向他們走來。那時候,多少人事更叠,倥傯難險,都還不曾將他們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臉頰上,也還沒有今日的道道霜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