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草綠霜已白(第4/5頁)

  昶王騰地站了起來,喚她的乳名“牡丹姊姊”,只一聲,便淚流滿面,像個孩子似地撲了過去。

  褚琳瑯且笑且泣,道:“小七兒,你已是個大人了。”

  帝旭遠遠在殿上笑說:“牡丹,那年賭棋時候還欠下你一支簪子,這麽多年,利滾利已是不得了,一次還清了你罷。”

  迎回鄢陵帝姬褚琳瑯的消息,次日便張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瑯一個,是以帝旭對她極為寵溺,賜禁城內鳳梧宮居住,食祿百八十萬石,仆役五百,另賞種種珍奇寶玩,不計其數。

  那時候,帝旭已漸漸不理國事。起先還每日早朝意思意思,後來幹脆連朝也不上了。然則也沒有什麽特別寵愛的妃子或傾心的玩物,文官們欲要勸諫,亦無物可廢。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繼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將中即有三人相繼因馬驚、難產、獲罪而死。

  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清海公方鑒明清晨覲見帝旭,值夜宦官代為通報時,帝旭正在緹蘭淑容所居的愈安宮。

  “什麽事情,都等朕起來再說,管他是要——你方才說,是誰在外面?”

  “回陛下,清海公請奏陛下,準他昨日奏折。” 值夜宦官壓低了尖銳的嗓音,伏得更低了。

  愈安宮內外,靜了片刻。

  “宣他進來吧。”

  方鑒明走進愈安宮內殿時有種錯覺:那繁麗藻飾的巨大注輦式床榻上,其實並沒有人,只有層層錦緞薄被與茵枕,多得就要從床上淌下來。

  “鑒明,你也覺得我錯了罷?”堆疊的錦繡中,帝旭緩緩坐起身來,露出一身素白袍子。

  方鑒明一時用了舊時稱呼,道:“旭哥,時局未靖,你一個人在宮裏,我不安心。”

  帝旭對他凝視良久,低聲說:“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權,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

  殿下站著的青年武將迎上了他的目光,唇邊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達。“臣下只想讓皇上安心。”

  帝旭合了合眼,仿佛忽然無法逼視那張已熟稔至極的臉孔。半晌,他喃喃地說:“緹蘭,你起來。”

  帝旭身後的錦被蠕動著,女子韻致纖麗的裸背與黑絹般長發漸次從被中露出來。她背向帳外,困惑地回頭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來,向著這邊,站起來。”帝旭指向方鑒明。緹蘭猶疑著,轉身站了起來。錦被滑過她細膩光潤的腿,跌落在地。

  方鑒明的視線沒有閃避。

  帝旭說:“你好好看著她。我把她賞給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給你。你真不留戀?何況你才二十四歲,還沒有子嗣。”

  方鑒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聽說有哪一個男兒是得了善終的。不是死在沙場,就是死在官場。又何必讓孩子來世上一遭,受這樣傾軋殺戮的苦楚?”

  帝旭怒極反笑:“好,好。朕準了,卿要去便去吧。”

  門外當值宦官見清海公走出愈安宮,躬身施禮。半晌不見清海公離開,偷眼一望,年輕的清海公正仰頭看向明晦不定的冬日積雲天空。

  “小駱子。”

  “誒?”小宦官擡起那閹人特有的疏淡眉毛。

  “你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很好。”

  小駱子哈了哈腰,賠笑道:“那是自然,咱們凈身進宮伏侍的人,不能帶兵打仗,也不能跟狀元郎一樣為皇上分憂,只能盡心伺候著唄。”

  “是啊……不領兵權,不幹朝政,可算是最不圖權位的了。”清海公微微笑著,似是很欣悅的神色。

  那之後方鑒明回了一趟流觴,處置了田產屋宇,再入安樂京的時候,便沒有來覲見帝旭。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

  又過了半月,冬天最陰冷的日子裏,內務監來報,方諸已凈身入宮。帝旭登上步輦前去看他,寬廣的宮院裏,只有朔風一陣陣卷來細碎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