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時景如飄風(第3/8頁)

  ——不會錯的,戎裝少年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

  “這是、這是……”她喃喃自語。

  張承謙點頭道:“不錯,這就是當年,皇上還是旭王的時候,從承稷門之亂到紅藥原合戰的八年間,曾追隨皇上平叛討逆的六位大將,名動天下的六翼將啊。”

  湯乾自凝視著畫軸上神采飛揚的七人,歷歷數道:“顧大成,原是芪州巨寇;郭知行,本是郴州糧倉的小小胥吏;鞠七七,勾欄坊粗使婢女出身;蘇鳴,名將蘇靖非的庶出次子;阿摩藍,身世不明,渡海從真臘國亡命而來。正當中的這兩人,一個是旭王——也就是如今我褚國的皇上,帝旭。而這一個,”湯乾自的手指移向了那戎裝少年,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是已故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鑒明。”

  海市的聲音深處,有著輕微的戰栗:“可是,開國六翼將,不是都已經不在世了麽?”

  “是啊……郭知行的座騎發狂將他甩了下來,摔斷了他的脖頸。鞠七七年近三十有孕,難產而死。過了半年,一名死囚告發,原來阿摩藍與郭知行素有不和,遣人在鞍韉與馬背間放了真臘特產蒺藜子,蹬子上又塗了蟲膠,謀害了郭知行。阿摩藍事發逃亡,途中死於亂箭。方鑒明旋即急病猝死。”

  這言語,句句都不曾逾越本分,卻又隱含著極之危險的氣息。一絲冷銳的寒氣,隨著湯乾自淡漠的聲音鉆進了海市的脊梁,寸寸盤繞深入,像是要凍結了她的骨髓。

  不是的,海市心中分明知道不是。六翼將,至少有一人還活著。可是,那本該急病猝死的六翼將之一方鑒明,為什麽隱姓埋名,深居內宮,做了鳳庭總管方諸?又是什麽讓十數年前縱橫疆場,夭矯不群的年少武將斂去鋒芒,最終成為那個養育了她十年的溫藹平和的青衫男子?

  “接著,顧大成放縱部下劫掠,為民間遊俠擊殺。蘇鳴出使西域,還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開國不到五年,六翼將,竟然已經一個不剩。真是,翻雲覆雨,天命叵測啊。”最後的一句判語,仿佛有形有質的物體,森冷地滑過了海市的皮膚。

  海市轉回頭來,望著隱匿在昏昏陰影中的黃泉營主帥,回想起出征前夜,明麗的安樂京夜色襯托下,方諸交代她的話語,一如既往平靜,極尋常的口吻,仿佛只是要她為他關窗,或是研墨:“我要你護衛湯乾自,如同你護衛於我。然而一旦我自京中寄信給你,無論內容如何,都要盡快殺了他。”

  於是,這俊秀得如同少女一般的新參將點了點頭,不經心似地向主帥說道:“天命叵測,可不是麽。”

  黃泉關的春夏秋三季極短,更叠分明,惟冬季冗長,漫無天日。雪一下起來就收不住,山巔雪蓋漸次向蒼藍的山腰蔓伸,遠望像是山脈上匆匆開了白色的花。這個冬天來得急而嚴苛,可見開春融雪也會尤其遲些。“今年虹海的候鳥,怕要四五月才會經過關上。”張承謙說。候鳥每年春秋一來一往,總要經過黃泉關。

  那時從虹州往黃泉關的路上,張承謙曾指了虹海給海市看。漢人喚它虹海,不過是取它就在虹州西北四百五百裏地,邊民又不管淡水鹹水湖泊一概叫做“海”,因此給它一個極簡便的名字。尼華羅商人管這個湖叫做措鄂穆博,“措鄂”即是湖海,“穆博”則是青碧之意。鶻庫人叫它庫庫諾兒,“青色之海”。

  戈壁原野上,看山跑死馬的事不是沒有,那虹海看著不過三五裏路似的,真要到得近前,怕是要撒馬跑上小半天,海市也就沒有去。只是遠遠煙塵裏,看見黯灰的一汪水色,也不知凍上沒有。自七歲後,便再沒有見過海。北方的水,再怎樣壯闊浩淼,也總有邊際,而海沒有。越過毗羅山後,再往北三千七百裏,凍土平原深處,有一座比虹海更大的湖泊,喚作勃喀兒海,是候鳥夏季的麇集之地,曾有漢人被鵠庫人掠去,帶到了勃喀兒海。那人逃回來的時候,滿手的指頭全凍掉了,都只剩下一節兩節,像是拆散了的人偶的手。

  毗羅山脈到了黃泉關,陡然錯開兩截,為東毗羅山脈與西毗羅山脈。西毗羅山脈位置稍北,其南麓上有一道不凍泉,毗羅河便從此發源,流向南方的褚國,最終匯入清源江。於是,兩座高聳入雲的雪峰交疊之間,便沖刷出一道“之”字形狹窄河谷,而從不凍泉源處向北,有一條艱險山峪直通山口外的紅藥原。這便是近二千裏毗羅山脈上,唯一可交通南北之道路。雖說是河谷與山峪,仍是比平地高處三百丈,若有走熟了的向導,一日夜便可翻越。毗羅河到了稍南的東毗羅山脈河谷,即改道潛入地下,到山腳處又湧出地面,只在地面留下一段千萬年前沖刷出來的四十裏長的幹涸河道。褚國黃泉關即座落於這段幹涸河道上,扼住了這一要道,成為褚國西北難攻不落的一道關口。過了毗羅山脈之後,往帝都方向三千五百裏全是平原,除了柱天山脈以外全無天險屏障,黃泉關一旦失守,西北虹州、中路各郡便要門戶大開,情勢危急,黃泉關之重,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