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摩亙手上的傷口逐漸愈合,亥爾繼續訓練他。摩亙學會了長時間保持雪麟形體。胡堇帶領他熟悉伊萊四周的環境:他們在伊萊邊緣的森林裏吃松果,爬上聳立在伊萊後方的陰山,踏遍陰山陡峭的山壁和森林。起先,雪麟的本能讓摩亙混淆,他掙紮著抵抗那些本能,有如掙紮對抗深水,結果發現自己半裸著立在寒冬中,胡堇用雪麟的鼻子拱拱他,用心智傳聲到他腦子裏。

摩亙,我們跑吧。你喜歡雪麟的奔跑,你不怕的。摩亙,離開寒冷吧。

然後他們就在雪地裏連跑許多裏也不覺疲倦,蹄子輕盈地掠過雪地,強健的心臟和肌肉完全適合這種運動,毫不費力。他們在傍晚、有時在深夜回到伊萊,帶回寂靜冬夜的沉默。亥爾會在大廳裏等待,在爐火旁跟艾雅說話或聽豎琴手輕聲彈奏。這段時間摩亙很少跟亥爾交談,仿佛腦中也有什麽東西跟手上的傷口一樣,都在痊愈當中。亥爾等待,觀察,保持沉默。終於一天晚上,摩亙和胡堇很晚才回來,他們的笑聲驟然傳來,進屋後又驟然止住,艾雅也因之微笑起來。摩亙毫不遲疑地走向亥爾,坐在他身旁。胡堇去拿食物,摩亙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掌上有雪麟角留下的骨白色疤痕。

亥爾說:“當一頭雪麟沒那麽可怕吧?”

他微笑道:“不可怕,我愛死了。我愛身為雪麟的那種靜默。但我要怎麽對埃裏亞解釋呢?”

“這一點,”亥爾的語氣有點冷淡,“應該是你要擔心的事情裏最無足輕重的一件。多年來有許多人求我教他們進入別人的心智,教他們易形,但最後手上帶著雪麟疤痕離開那間小屋的人少之又少。你極有天分,赫德的世界對你來說太小了。”

“這種事前所未有,我該怎麽對至尊解釋?”

“你為什麽要為自己的能力辯解?”

摩亙看著他,平靜地說道:“亥爾,雖然你對我講了這些觀點,但你自己也知道,不管海裏冒出多少個想置我於死地的豎琴手稱我為佩星者,我身為國土統治者,仍得向至尊負責。如果可能,我希望繼續保持這個身份。”

亥爾眼中的笑意加深:“那麽或許至尊會替你自己向你辯解。你準備去找蘇司了嗎?”

“是的。我有些問題要問他。”

“很好。我相信他可能在陰山北邊的湖區,在北方大荒原邊緣。山的另一側有一大群雪麟,我很少去它們那裏。除了那裏之外,我已找遍王國內每一寸土地,都找不到他的半點蹤跡。胡堇會帶你去。”

“跟我們一起去吧。”

“我不能去。見到我他只會逃開,他已經躲我躲了七百年。”他頓了頓,眯起眼睛。摩亙看得出他的思緒飄向某段過去的回憶中。

摩亙說:“我知道,就是這點讓人想破了頭也想不通。為什麽?你了解蘇司,會是什麽讓他逃開?”

“從前我以為他寧死也不會逃開任何東西。摩亙,你確定你準備好了嗎?這可能要花上好幾個月。”

“我準備好了。”

“那麽,天一亮,你就跟胡堇一起悄悄離開吧。到陰山那一頭尋找,如果在那裏找不到蘇司,就沿著歐瑟河找,但要小心那些設陷阱的獵人。讓雪麟熟悉你,它們會感覺出你也是人,如果蘇司跟它們有往來,就會聽說你的事。如果你察覺到任何可能的危險,馬上回伊萊。”

“我會的。”摩亙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突然看見自己在山峰白雪皚皚的那一頭、在世界的內地荒野度過漫長沉默的日子,他的動作節奏配合黑夜白晝、風、雪、沉默,現在他已經愛上了這一切。亥爾的眼睛堅定地盯著他的臉,使他從白日夢中回過神來。那雙眼睛裏有銳利的警告意味。

“如果你以雪麟的模樣死在我的國土上,那位沉著冷靜的豎琴手馬上就會來找我質問。所以你要小心。”

黎明時分,兩人變成雪麟模樣離開。胡堇帶摩亙踏上陰山山坡,穿過高山上巖石滿布的崎嶇隘口,那裏有山羊好奇地盯著他們,有老鷹在風中盤旋覓食。那晚,他們在巖間睡覺,翌日下山進入陰山另一側的湖區,那裏幾無人煙,只有少數獵人居住,在北方荒原的邊緣獵獸取皮賣給商人。一群群雪麟如霧般來來去去,不遭傷害,不受驚擾。摩亙和胡堇安靜地加入獸群,雪麟群的首領並沒向他們挑釁,其余雪麟也都接受兩人,就像接受亥爾一樣,覺得他們很奇怪但不構成威脅。他們跟著獸群移動,在湖區四處漫遊,以松樹為食,夜裏幕天席地而眠,寒風根本穿不透厚厚的長毛。偶爾會有狼圍繞著雪麟群打轉,雖然饑餓但仍保持戒心。摩亙在睡夢中也曾聽見遠處的狼嗥。他不畏懼狼,但很清楚狼群的力量,年幼或年老的雪麟若是落單被狼群發現就糟了。他和胡堇在雪麟群中尋找獨眼蘇司的影像,找遍一群,便再往森林深處或色澤如月的結冰湖畔去找另一群。最後摩亙終於在一群雪麟的腦海中發現一組影像不斷出現:一頭一只眼是紫色、另一只眼白如蛛網的雪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