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7頁)

第一天他在東側山陵邊過夜。那晚,在沉寂的樹林中,他幾周以來第一次獨處,看著色如灰煙的黃昏逐漸沉入夜色。在孤獨的火苗映照下,他拿出豎琴開始彈奏,為技藝高超精湛的豎琴手特別打造的琴,在他指下流瀉出圓潤又真切的聲音。一小時後,他漸漸停止彈奏,坐在那裏第一次仔細檢視豎琴,細看每一根彎曲的金線,驚異於那些絲毫未因歲月、海水、久用而失色的白色月亮。他輕輕觸摸那三顆星,仿佛碰觸火焰。

第二天他在低矮空曠的山陵間尋路,在山谷裏遇上一條溪流,便沿溪而行,蜿蜒穿過一片片樹林。林子裏有蒼白的梣木,還有深色光禿的橡樹枝,交織成無邊的美麗圖案。溪水湍流奔躍過樹根和綠色巖石,帶他走出樹林,來到光禿禿、風聲呼嘯的東側山坡上。他突然看見在伊姆瑞斯和歐斯特蘭之間,東部海岸平坦的無主荒地,一邊可模糊地看見至尊疆土內最遠處山脈頂端的皚皚白雪,另一邊則是廣大無邊的東海。

小溪流入一條沿著赫倫北部曲折流動的大河,他努力在腦海裏的地圖上搜索,醒悟到這是席維河,洶湧的白色河水來自白仕女湖,那座大湖位於偏遠的荒境深處,也是朗戈七湖的源頭。他記起呼勒裏就位於河口北邊。當晚,他在溪河交匯處紮營,思緒在兩種不同的水流聲響中放松:一個聲音低沉、秘密、迅捷,另一個則輕盈、高昂、友善。他靜靜地坐在火邊,頭靠在馬鞍上,不時伸手給火堆加一根樹枝或一顆松果。問題像小鳥般輕輕降落在腦中,他一一檢視這些他現在已不需回答的問題,態度是好奇的,仿佛以前從未曾加以思考;也是不帶感情的,仿佛問題的答案與自己無關,與伊姆瑞斯白發、半瞎的國土繼承人無關,與正努力對抗沿岸逐漸興起的奇怪戰事的國王荷魯無關,也與大君無關。一種沒有起源、沒有定義的力量破壞了大君宅邸中的安寧。他在腦海中看見自己臉上的三顆星、豎琴上的三顆星、劍上的三顆星,也看見自己,仿佛看著某個古老故事裏的人物:赫德侯生來就是要打赤膊在陽光下收割,苦思動植物疾病對策,從雲的顏色或悶熱下午的高壓判讀天氣,過著赫德那種腳踏實地、缺少好奇心的簡單生活。他看見那人穿上凱司納學生的寬大袍子,深夜埋頭研讀古書,嘴裏默念謎題、答案、教訓,謎題、答案、教訓;後來那人完全出於自己的選擇,在某一晚走進奧牟一座寒冷的塔裏面對死亡,除了靠自己的頭腦外,任何名字、生活方式、與生俱來的權利都不能救他的命。他看見一個臉上有三顆星的赫德侯離開國土,在伊姆瑞斯找到一把鑲有三顆星的豎琴,在赫倫找到一把劍、一個名字和一個劫難的預兆。赫德侯和佩星者,這古老故事裏的兩個人物之間,彼此沒有關聯,他找不出任何事物能使兩者調和一致。

摩亙折斷一根樹枝放進火裏,思緒轉向住在北邊遙遠山脈中的至尊。至尊打從一開始就任人自由找尋命運,他唯一的律法是國土律法,它像生命氣息般在國土繼承人間代代相傳。如果至尊死去,或收回他廣大無邊又錯綜復雜的力量,他的疆土可能就此變成荒原一片。他的力量展現在微妙又出人意料之處,人們不常想到他,想到時則帶著敬畏和信任;他與各統治者之間的往來通常經由他的豎琴手,而且總是彬彬有禮。他最深的關切在於土地,唯一的律法灌輸在國土統治者身上,比思想或夢境更深。摩亙想到一則與安恩的敖恩有關的可怕故事:為了逐退自赫爾來襲的軍隊,敖恩自己動手放火,半片安恩國土陷入火海,莊稼、果園付之一炬,山丘與河岸俱成焦土。最後敖恩終於全身而退,筋疲力盡地睡去,一覺醒來卻發現失去了對視野以外事物的覺知能力,這種無言、溫和的能力像只隱藏的眼,從他父親死後就一直根植在他身上。他的國土繼承人悲痛地跑進房間,卻震驚得停下腳步,發現敖恩竟然還活著……

火焰低伏,像只獸蜷起身子入睡,摩亙扔進一把小樹枝和幹橡實,它又醒了過來。後來敖恩自殺了。有條不紊、言語犀利的巫師塔裏斯痛恨敖恩的戰法,便津津有味地把這件事記錄下來,並對一名途經該地的商人提起;盡管當時局勢混亂、路途危險,但三個月內,至尊疆土內的所有戰爭便都突然結束。和平沒有維持很久,劃分界線、爭奪王位的戰役並未就此銷聲匿跡,但確實變得沒那麽頻繁,破壞力也沒那麽強大。然後各個港口和大城開始發展:安紐因、凱司納、喀爾維丁、克拉爾、恪司……

而現在,一股奇怪黑暗的力量正在各地沿岸集結,大多數國家都沒察覺,至尊也沒出手阻止。自從巫師銷聲匿跡之後,就不曾再出現這麽一群強大的人。巫師本身雖然通曉法術,但並不久安於一時一地,行事隨意任性,再怎麽樣也不會想謀害國土統治者。各地的故事和歷史完全沒提到這些人的存在,直到他們打破幾百年的沉默,在凱司納現身,找上佩星者。摩亙眼前浮現出一張臉:白如水沫,模糊,眼睛閃著光,像潮濕的水草、潮濕的貝殼……那雙眼裏帶著微笑,知道他在想什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