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7頁)

岱思坐在他對面,一面與大君輕聲說話,一面拆下豎琴上的斷弦。摩亙直起身,兩人都回過頭來。藹珥的長發沒有綁起,披散在疲倦的臉龐邊。她說:“我叫萊拉去睡了。我在這屋裏每個角落都派了衛兵守衛,但要懷疑地面的霧氣或雨中爬進來的蜘蛛是很困難的事。你感覺怎麽樣?”

“還好。”然後他將目光落在岱思的豎琴上,低聲說,“我想起來了,我攻擊那名易形者時聽見琴弦斷掉的聲音。原來我手裏拿的是你的豎琴。”

“只斷了五根弦。”岱思說,“能從柯芮格手裏救你一命,五根琴弦只是很小的代價。藹珥給了我提倫涅岱思琴上的弦來修。”他放下豎琴。

“柯芮格。”摩亙倒抽一口氣,大君也驚訝地望著岱思,“岱思,你怎麽知道那名易形者的名字?”

“很多年前我跟他一起彈過琴,遠在我為至尊效力之前。”

“在哪裏?”大君問。

“當時我獨自騎馬從以西格沿著北方海岸一路下來,那些偏遠的地方既不屬於以西格,也不屬於歐斯特蘭。有天晚上我在海灘上紮營,坐在火堆旁彈琴彈到很晚……然後黑暗中傳來響應的琴聲,美麗、野性、完美無瑕。他走進火光範圍內,全身閃著潮光,豎琴是用貝殼、獸骨和珍珠母做的。他要求我彈曲子給他聽,我為他彈琴,一如為之前服侍的那些君王,不敢稍有懈怠。他也彈奏曲子給我聽。他一直待到破曉時,北地火紅的陽光照遍大海之際。他所彈的曲子深深烙印在我心裏,此後許多天還仿佛縈繞在耳邊。他像霧一般消融在海邊的晨霧中,但消失前,他告訴我他的名字,也問了我的名字。我告訴他,他笑了。”

“昨晚他也笑過我。”摩亙低聲說。

“照你所說的,他也為你彈過琴。”

“他彈的是我的死,赫德的死。”摩亙的視線從火堆中擡起,“是什麽樣的力量能做到這一點?那是真實,還是幻象?”

“這重要嗎?”

摩亙搖搖頭:“不重要。他的琴藝非常高超……至尊知不知道他是誰?”

“至尊什麽也沒對我說,只叫我盡快跟你一起離開赫倫。”

摩亙沉默不語,略顯吃力地站起,走到窗邊。透過閃著水光的空氣,他仿佛能像大君一樣用千裏眼看見凱司納廣袤濕潤的平原,看見商船在那裏揚帆,準備開往安恩、以西格、赫德。他輕聲說:“岱思,明天如果我有體力騎馬,我要往東走,到商港呼勒裏搭船回家。我應該會沒事,因為沒人猜得到我要去那裏。但就算他們又在海上找到我,我也寧願以國土統治者的身份死去,而不是被迫接受一種我不能了解也不能控制的人生,變成一個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的人回到家鄉。”

無人回話,只有冷漠的雨用力撲打窗子。雨聲漸歇,摩亙聽見豎琴手起身,感覺一只手按在肩上,轉過他的身子。他以沉默迎視那暗沉冷靜的眼神。岱思輕聲說:“讓你煩惱的不只是你殺死柯芮格這件事。你願意告訴我是什麽事嗎?”

“不。”

“要不要我陪你回赫德?”

“不用了,沒理由要你再冒一次生命危險。”

“你如何讓你回家這件事,跟你在凱司納視為真理的原則不發生沖突?”

“我做了選擇。”摩亙定定地回答。那只手從他肩上滑下,他察覺到一種奇特的悲傷——某種事物結束的悲傷——正刺痛自己,於是他添了句:“我會想念你的。”

岱思臉上現出某種神色,穿透他慣常的永恒從容。摩亙第一次感覺到岱思腦海裏流湧著擔心、不確定和無盡的經驗,就像冰層下的流水。岱思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頷首,有如朝見君主或接受一項無可避免的事物。

兩天後,摩亙在破曉前離開眾環之城。他穿著大君送的一件襯裏暖和的厚重外套,穿過冰冷的薄霧,萊拉替他做的一把獵弓同其他行囊一起掛在馬鞍上。他把馱馬留給了岱思,因為呼勒裏距此地只有三天路程,商人在那處小小港口卸下要送往赫倫的貨物。深秋時分,海浪洶湧,北方海岸的船只來往漸疏,因此岱思把身上僅剩的錢都給了摩亙,供他萬一需要等船的期間花用。

摩亙把豎琴裝進琴套,背在背上,以免受潮;馬蹄踩過牧原上的長草,發出有節奏的輕柔低語。天上的雲在破曉前散了,又大又冷的群星替他照路,遠處農舍的微小燈光閃爍著亮起,像是黑暗裏的金色眼睛。他穿過城市郊野,來到一片平原,四周矗立著跟巫師一樣起源不明的巨大巖石。他騎馬從巖石下走過,感覺到石塊的陰影。這時開始起霧,霧氣從山陵滾滾而下,他依照萊拉的忠告停下腳步,在難得一見的樹下休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