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要回家。”摩亙說。

“我真搞不懂你。”萊拉說。她和摩亙並肩坐在爐火旁,她身穿侍衛的上衣,披一件深紅色薄外套,一臉睡眠不足的倦容,一手松松地握著矛放在身側。門口另有兩個守衛背對背站著,手中矛槍的尖端在微弱的晨曦中耀眼地閃爍。“要是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了你,事情就這麽簡單。赫德總沒有法律禁止你自衛殺人吧?”

“沒有。”

“那你這是為什麽呢?”萊拉嘆了口氣,注視著摩亙瞪著火焰的臉。他的肩膀已包紮固定好,緊繃的臉像一本由字詞鎖住的書,難以解讀。“你是不是生氣了?因為你在大君宅裏沒受到充分保護?摩亙,今早我請大君開除我這個失職的侍衛,但她拒絕了。”

這下子她終於引起了摩亙的注意:“你沒必要這麽做。”

萊拉略微擡起下巴:“當然有。我不僅呆站著任憑你在死亡邊緣掙紮,而且等我終於發現情況不對,想殺死那個易形者時,居然還失了手——我從來不失手的。”

“他變出無聲幻境,你什麽都沒聽到,並不是你的錯。”

“我沒盡到保護你的職責。這點也很簡單。”

“沒有什麽事情是簡單的。”

摩亙往後躺靠在墊子堆上,傷口的痛讓他略微有些瑟縮。他又皺起眉頭,不發一語。萊拉等了一會兒,試探地問:“嗯,那你是不是在生岱思的氣?因為你遭到攻擊時,他跟大君在一起?”

“岱思?”他茫然地看著萊拉,“當然不是。”

“那你在氣什麽呢?”

他低頭看著萊拉替他倒的葡萄酒,摸了摸那銀杯。最後他緩慢而痛苦地吐出幾個字,仿佛那是一種羞恥:“你也看到了那把劍。”

萊拉點頭:“是的。”她困惑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摩亙,我很努力想聽懂你的意思。”

“這不難懂。在疆土某處,有把鑲著三顆星的劍,正等著佩星者去當它的主人。我拒絕當它的主人,我要回家,回到我歸屬的地方。”

“但是,摩亙,那只是一把劍而已,如果你不想用,也可以不用啊。而且,你可能會需要那把劍。”

“我一定會需要它,”摩亙的手指緊握杯緣,“事情一定會變成那樣,無可避免。那個易形者知道,他知道這一點,我殺他的時候,他就是在嘲笑我。他完全知道當時我在想些什麽,但是除了至尊本人外,明明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當時你在想什麽?”

“一個人如果接受了那把鑲星的劍所給予的名字,就不可能繼續保有赫德的國土統治力。”

萊拉沉默不語。微弱的陽光消失了,留下滿室陰暗,影影綽綽;風吹樹葉,像手指敲點著窗玻璃。她用雙手緊緊交握抱膝,開口說:“你不可以就這樣掉頭回家。”

“我可以。”

“但你——你也是禦謎士啊——你不能就這樣不再回答謎題。”

摩亙看著她:“我可以。為了保住我與生俱來的這個名字,我什麽都能做。”

“要是你回赫德,他們會在那裏殺死你。你在赫德連侍衛也沒有。”

“至少我會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埋在自己的田野裏。”

“這又有多大差別?你在赫倫無法面對死亡,在赫德又怎麽能面對?”

“因為我怕的不是死亡——我怕的,是為了自己沒有選擇也不會接受的一個名字、一把劍、一種命運,而失去所愛的一切。我寧可死也不願失去國土統治力。”

她惆悵地問:“那我們呢?還有埃裏亞呢?”

“埃裏亞?”

“如果那些人在赫德殺死你,他們還是會待在那裏,埃裏亞也會在那裏。到時候,還活著的我們只能問一堆問題,卻沒有你來回答。”

“至尊會保護你們,”摩亙陰郁地說,“這是他分內的事,我做不到。我不要像只乖乖讓人剪毛的羊,聽話地走上某個幾千年前編出來的命運所安排的路。”他終於啜了一口酒。看見萊拉不確定又焦慮的表情,他用比較溫和的語調說:“你是赫倫的國土繼承人,有一天你會統治這裏,你的眼睛會變得跟大君一樣金黃明亮。這裏是你的家,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你會誓死保衛它。你會為了什麽樣的代價放棄赫倫,永遠轉身離開?”

萊拉沒說話,聳了聳肩膀。“除了這裏,我還能去哪兒?我只歸屬於這裏,但你不一樣。”她見摩亙張嘴要說話,又添了一句,“你確實有另一個名字、另一種身份。你是佩星者。”

“我寧可在赫爾當個養豬人。”摩亙聲音尖厲,他疲倦地仰靠著頭,一只手揉著肩膀。這時天空下起一陣稀稀落落的雨,大君庭院裏的草木讓雨淋得低下了頭。他閉上眼,突然聞到秋雨落在赫德四分之三土地上的氣味,聽見新鮮木柴落在火上,火焰燒得噼啪作響。火焰的種種聲音糾纏在一起,逐漸變得熟悉:他聽見翠斯丹和埃裏亞在艾克倫的火爐旁,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鬥嘴,伴著屋外的雨聲和一旁瘦巴巴又滿身蜘蛛網的豕那·拿脫的鼾聲。他不甚專心地聽著他們的吵嘴聲與火焰的輕柔細語交織,直到這些聲音逐漸消逝,他得很努力才聽得見。最後聲音完全消失,他睜開眼,只看見赫倫的陰霾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