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田坊]多多良老師行狀記②(第4/34頁)

“什麽怎麽辦!你這個人……”我當然理智斷線了,“你抱怨我又有什麽用?昨天的時候就已經只剩下那麽一丁點兒錢了,就連三歲小孩也知道照平常那樣花錢,今天一定會用個精光的嘛。再說,是誰吃掉了千辛萬苦才弄到手的芋頭的!如果你是絕食才來抱怨也就算了,吃了芋頭還說那什麽話!”

“我當然要吃,”老師從鼻子噴出純白色的呼吸,“我怎麽能不吃?因為我活著啊,不吃不是會死掉嗎!”

“死不了的!”我不客氣地說,“瞧你那大肚腩,裏頭不是塞了一堆養分嗎?你都能在戰時戰後苛酷的時期維持肥胖的體態了,就算十天不吃,一定也不會怎樣的,死不了的!”

“沼上,你說的那是什麽話!”

老師睜圓了那小小的眼睛,渾身猛烈地顫抖。他在生氣。

他非常憤怒。

就算是老師這樣的人,果然還是會介意自己的身材嗎?我原本這麽想,沒想到……

老師接著說:“我要維持這樣的體格,得吃上別人的兩倍才成,這你知道不知道!就連坦克車,花的燃料也比別種車更多。而我在這種嚴苛的條件下激烈運動,怎麽能不吃芋頭?”

簡而言之,他就是不中意我那句“不吃也不會怎樣”。

“說起來,芋頭就是買來吃的,我吃了它有什麽不對?”老師激烈反駁我。

“喂,我又不是說不可以吃,我是說,吃之前先三思一下,好嗎?我們已經沒錢了。的確,老師現在吃得肚子圓滾滾,心滿意足,可是接下來不就傷腦筋了嗎?我們沒錢吃晚飯了啊。”

“哼。”老師再次從鼻子裏噴出純白色的氣來,簡直像個蒸汽火車頭。“錢又有什麽用。”

“什麽錢有什麽用……沒錢就傷腦筋了啊!”

“就算有錢,要拿去哪裏花?這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在這種大雪覆蓋的深山裏,就算有錢,頂多也只能拿來擤鼻涕。我說的重點就在這裏。”

所以說——

“所以我才說芋頭很貴重啊!”

“太荒唐了,”老師哼一聲撇過臉去,“我不想進行低俗的議論。”

“是啊,很低俗,低俗極了。我的信條啊,就是要活得低俗下流啦。碰到生死關頭,哪裏還有工夫說什麽漂亮話。再說,先說要死的不就是老師嗎?現在還說什麽話?”

“所以你才沒用!”老師抱怨著,扒開積雪前進。

哪裏沒用了?

“沒用,糟透了。”老師瞧不起人地說。“我直到斷氣的瞬間,都會不斷地思考妖怪。就算現在有個暴徒拿刀架住我的脖子,我也會對他談論妖怪。我當然要談,大談特談。如果我的性命可以換到妖怪的秘密,我會心甘情願地去死!”

老師幾乎是自暴自棄地這麽說,還“嘰嘰嘰”地笑著,像台除雪車似的前進。

就算是這樣,什麽心甘情願地去死。

剛才還在嚷嚷“這樣下去會死掉啊”的人,是哪裏的誰?

不過……體重傲人的老師萬一倒下,我一個人絕對無法擡得動,他肯自力前進是最好的。萬一老師就這麽力盡倒地,我肯定會被 拖累。

所以不管是埋怨還是逃避現實,光是他能提起精神,就該偷笑了——雖然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看啦。但就算確保了老師的推進力,也不代表我們度過了危機。

我們依然身陷危機。

不,我們陷入了更進一步的危機。

我們只是……頭也不回地朝危機邁進。

天氣狀況雖然不差,但放眼望去,四周是一片白茫茫。陽光非但沒有融化積雪,反而胡亂反射一通,直擊我們幹澀的眼睛。

——好冷。

指尖好痛。

雪……好冰。

我穿的是老舊的軍靴,裏面已經一片濕答答了。好像有地方破掉了。平常我總是穿雪踏 [45],此次我下了一大決心,穿了鞋子來,但變成這樣,根本沒有穿鞋子的意義了。不過要是穿雪踏來,我的腳一定已經凍傷了。

我們兩人的行裝都不是登山的裝備。

說到我,只是把所有穿得上身的衣物全部穿在身上,然後披上一件老舊的多層棉袍,用手巾包裹住頭臉,上頭戴了頂鬥笠,外貌簡直時空錯亂到了極點。

至於老師,他穿著他最喜愛的那件什麽都裝得下的背心,背著巨大的背包,將寬松的長褲褲管塞進橡皮靴裏,怪模怪樣。不僅如此,突出的肚皮上還掛了個古怪的袋子,裏頭裝了兩台他比性命更珍惜的照相機,但看著讓人覺得礙事極了。就算不是在雪山,也極度妨礙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