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水、血,以及濃稠之物 ⅩⅤ 十年前 洛克蘭醫療中心(第2/3頁)

“是在我小的時候,父親弄的。”他輕聲說。維克托屏住呼吸。兩年多來,伊萊從未提過他的父母。“他以前是部長。”伊萊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維克托注意到他用了“以前”。過去式。“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

維克托不知道說什麽,於是說了世上最沒意義的話:“很抱歉。”

伊萊扭過頭,聳聳肩,背部的傷疤隨之彎曲變形:“沒事了。”

他走到浴缸旁,膝蓋抵住瓷盆的外沿,低頭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維克托則看著他凝神觀望的樣子,一種混雜著興奮和擔憂的情緒湧上心頭。

“你害怕嗎?”他問。

“怕得要死。”伊萊說,“你當時不怕嗎?”

維克托依稀記得那一閃而過的恐懼,猶如火柴轉瞬即滅,被毒品和威士忌的影響所淹沒。他聳聳肩。

“你想喝一杯嗎?”他問。伊萊搖頭。

“酒精會讓血液升溫,維爾。”他的目光仍然不停留在冰水上。“正是我現在不能要的。”

維克托不知道伊萊是不是真能做到,也許寒冷會凍裂那張淡定從容而又富有魅力的面具,暴露出藏於其後的平凡少年。浴缸的把手淹沒在水裏,但他們在晚飯前預演過——兩人都不怎麽餓——伊萊爬進了還沒盛水的浴缸,緊緊抓住把手,腳趾頂在浴缸的另一頭。維克托建議用繩子之類的東西把伊萊捆在浴缸裏,伊萊拒絕了。維克托不確定他這是故作勇敢,還是擔心身體承受不了。

“聽憑差遣。”維克托打趣道,試圖緩解緊張的氛圍。伊萊沒有動,也沒有露出假惺惺的笑容迎合他。維克托摸向馬桶蓋上的筆記本電腦,打開音樂播放器,點擊播放,瓷磚包圍的狹小空間頓時充滿了搖滾樂的重低音。

“你檢查脈搏的時候最好關掉那玩意兒。”伊萊說。

然後他緊閉雙眼,嘴唇微微翕動。盡管雙手還垂在兩側,但維克托知道伊萊正在祈禱,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一個人豈能在戲弄上帝之前向他祈禱?不過他當然不願意在這種時候打擾朋友。

等伊萊慢慢睜開眼睛,維克托問:“你對他說了什麽?”

伊萊低頭看著冰水,擡起一只光腳,跨過浴缸邊沿:“我把命交到他手裏。”

“那麽,”維克托真誠地說,“希望他再還給你。”

伊萊點點頭,短促地吸了口氣——維克托似乎捕捉到了一點點動搖的意味——然後爬進了浴缸。

維克托坐在浴缸邊上,手執一杯酒,俯視著伊萊奧特·卡代爾的軀體。

伊萊沒有尖叫。他臉部的四十三塊肌肉——維克托在解剖課上學到的——扭曲變形,全都寫滿了痛苦,然而伊萊最差的表現,只不過是在浸入冰水的刹那,從緊咬的牙縫裏擠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維克托僅僅用手指試了試水,冰冷所導致的疼痛就一觸即發,侵襲了整條胳膊。而伊萊是如此鎮定,維克托真的很想因此而恨他,甚至有那麽幾分希望——幾分而已——他無法承受這種痛苦。希望他中斷實驗,舉手投降,要維克托扶他出來,再來一杯烈酒驅寒,然後兩人坐下來總結失敗的教訓,等過一陣子,他們便不再介懷,笑談當年為科學精神而遭的罪。

維克托又抿了一口酒。伊萊的膚色極不健康,蒼白到發青。

時間沒有他預料的那麽久。幾分鐘前,伊萊就沒了動靜。維克托關掉了音樂,腦海裏卻仍有重重的回響,他這才明白是自己的心跳。為了檢查伊萊的脈搏,他把手伸進冰水——寒冷刺骨,他拼命忍著沒有喘氣——發現沒有脈搏。他又等了幾分鐘,其實是倒酒去了。如果伊萊能夠逃過此劫,就不能指責維克托操之過急了。

看到浴缸裏那具軀體顯然已經不可能自我復生,維克托便放下酒杯,開始幹活。把伊萊從浴缸裏拖出來是最費力的,因為伊萊比維克托高了幾英寸,而且身體僵硬,還沉在一盆子冰水裏。他手忙腳亂地左拉右拽,心裏暗罵了無數次(維克托生性安靜,有壓力的情況下更是不愛說話,同齡人往往以為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哪怕有時候他是真不知道),最後跌倒在瓷磚地上,伊萊的軀體則摔落一旁,死肉與地板的沉悶撞擊聲令人作嘔。維克托渾身直打哆嗦。他沒動那幾支腎上腺素筆,而是拿來毛毯和取暖片,按照伊萊的指示,迅速擦幹他的身體,然後激活取暖片,置於他身體的關鍵部位:頭頂、頸後、手腕和腹股溝。這就是計劃當中最需要運氣和藝術感的部分。維克托必須判斷身體熱到什麽溫度再開始做心肺復蘇,早了就意味著體溫過低,那麽腎上腺素會對心臟等臟器造成過大的壓力;遲了就意味著等待的時間太久,那麽伊萊活過來的可能性就非常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