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饋贈

斯蒂芬蘇醒過來,感覺胸中一股異樣的苦痛猶如火焰般噴射出來,湧向手指腳趾,雙眼所在之處像被灼空,頭發也化作一團烈焰。一道夢魘般的可怕強光從他睜開的眼眸射進,竄入五臟六腑骨骼深處,並滯留於此,凝固成形。這種荒謬而駭然的質感,使得他蒙住雙眼,哀號不斷,直至那種苦痛漸漸消逝,直至意識到那根本不是什麽苦痛,而是他所失去的肢體感觸的一種恢復,從虛無到常態的恢復。

虛無。他曾經什麽也不是,甚至連死人也不是。他曾一點一點地化掉,到最後——化作了虛無。

而今,他找回了自身,並且比以往更加熟稔地感受到身邊的一切。森林之樹與其上的藍天,在他眼裏形狀詭異。拂動草葉的微風掠過他的皮膚,也會引起一陣焦躁。

“我的名字,”他顫抖著,“叫斯蒂芬·戴瑞格。”他坐起來,用手撫摸臉龐,觸到了皮膚底下的顴骨,下巴上的胡楂,於是情不自禁啜泣起來。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並對此心存敬意。

許久之後,他借助身旁的小樹站立起來。手指之下凹凸的樹皮的觸感,對此刻的他來說簡直是一種奢侈,而自己不經意地一笑,聽來也甚為陌生。

他是醜陋的,由一層淺薄粗糙的血肉所覆蓋。他曾不省人事——時間他記得清清楚楚——地點在一個坡度平緩的聖墮之上,沒有樹,只有瘋長的蕨草。聖墮頂端是座小神殿,在此他將全身心獻給了聖戴裏斯——巡禮路上聖德克曼的最後一尊化身。

這意味著旅程的結束。聖者並未將他摧毀。

他找到一汪盛滿清泉的水池,借助一棵古老垂柳的掩飾,除卻肮臟的衣衫沐浴。他的小腹平坦,空得可以打鼓,但撇開饑餓,他的感覺之妙竟難以言喻。他把衣服搓洗幹凈晾在枝頭,之後閑散地坐在長滿青苔的堤岸上,傾聽四周的聲響,為自己還活著且還未喪失知覺這點感到由衷的欣喜,他不想失去任何東西。

一對鳥兒在一唱一和,歌聲婉轉,曲調豐富,而寓意深厚。青銅色與草綠的蜻蜓在水上舞蹈,不時地輕點平整如鏡的池面,水下有銀色鰷魚悄然遊動,還有小龍蝦暗藏於草石之間。所有這一切都是奇跡,都讓人如此沉醉。似乎許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記起自己為什麽要當一名祭司:是為了感知這個世界,以及她所有的榮耀。讓她的奧秘成為他自身的一部分,不是為了尋求財富,而只是為了察知這些奧秘時所獲取的那種單純的快樂。

日上三竿,衣衫也差不多幹了,於是他重新整裝上路,準備回修道院。一路上,他吹著口哨,思忖著自己到底離開了多久,而自己身上又究竟發生了什麽。他語聲高昂,以便聽清自己的發言。

“每位聖者都從我身上取走了一樣感覺,”他對森林說,“而最後他們又把所有的感覺還給了我。他們改造過這些感覺嗎?是否跟一個鐵匠煉鐵一樣,把那些感覺改造得更好了些?什麽感觸都跟曾經大不一樣了!”

而且他覺得,任何東西也都不會再跟從前一樣。

他重新開始吹起口哨。

但忽然又停了下來,因為他聽到了回應。斯蒂芬吃驚地意識到那是起先他聽到的鳥的鳴囀。每個音符,每種變調都不可思議地印在了腦海中,明晰而優雅。他再次笑了起來。這是他本來就有的才能呢,還是此次巡禮的饋贈?因為每個人的每一次巡禮所獲的饋贈都是不一樣的,所以無從知道他得到的究竟是什麽。但此刻他想,如果這種才能——模仿鳥鳴的能力——是他被贈予的所有,也已足夠。

到了夜間,曲調又換作了另一種。斯蒂芬坐在篝火旁,為這天所新學的東西感到欣喜。似乎他已經不會再忘記任何東西了。他可以毫不費力地記起沐浴時那個水池的一草一石,就像是熟知了多年似的。

德克曼聖墮,是學識的聖墮,通過各種表征為人所認知。似乎他真的已經……變聰明了。

第二天路上,為了進一步考驗自己的能力,他開始背誦民謠。《蛇發女怪傳說》《囚徒傳奇》,還有《芬多米的故事》。文字從他嘴裏源源不斷地流瀉出來,竟沒有一處停頓,盡管最後一部長達兩個小時,而且他僅在十年前聽過一次。

他在每一座神殿前跪拜,誠摯地感謝所有的聖者,但並沒有再次登上聖墮。誰能知道巡禮路倒退著走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

第二個夜晚,夜曲聲中有了某種改變。有種戰栗隱藏其中,是一種他所知曉的回音,就像是森林在閑聊某種他曾見過的黑暗恐怖之物。斯蒂芬越聽越確信那與自己相關。睡眠被這種確信逐漸驅散,但他嘗試著不去理睬。修道院還等待著他的回還。他還有工作要做,如果日期被延誤,修道院長可能會不高興。畢竟,這麽快就走巡禮路是為了更好地完成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