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學業課程

安妮感覺苦澀的膽汁直往上湧,她面前擺著一具胸腔被切開了一條大口子的男人屍體,那松散的切口就好似一對下垂的櫥門。她從未設想過人類的五臟六腑竟會是這樣一團汙穢。她一直以為內外都一樣,沒多少不同,大不了因為有血看起來會紅一些。而現在才知道那想法多麽無知和荒謬。

她右邊的女孩兒開始彎著膝蓋嘔吐,後來其他女孩兒也作嘔起來,八人之中除了兩人之外所有的都退還了當日的早餐。安妮沒有,塞爾柯絲也沒有,她那個叫她“笨騾公主”的長脖子女孩兒。安妮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吃驚地發現塞爾柯絲正朝她送來一個短暫而又略帶嘲弄的笑。

切開屍體的卡西塔修女,極有耐性地靜等著這一切收場。安妮心不在焉地移動腳步以保持鞋子的幹凈,她的注意力幾乎全都放在了死屍之上。

“這種反應很自然,”卡西塔在群體嘔吐接近尾聲時說,“這是一個窮兇極惡之徒,像這樣為教堂為我們的課程服務是他所幹過的唯一善事,這使他可以有個好收場。”

“他為什麽不流血?”安妮問。

卡西塔揚揚眉審視著她。“伊薇柯莎修女問了個有趣的問題,”她說,“出人意料,卻很有趣。”她指了指其胸腔正中的一個拳頭般大小的藍灰之物。“這就是心臟。很醜陋的東西,不是麽?外觀上看來也配不上那些大量的優美詩篇和頌詞。但這卻是真正最必不可少的器官。在活人身體裏,它重復地在你胸口收縮膨脹,讓你可以感覺你自己的心跳。這樣才使得血液通過血管在整個軀體內流動。你們看這裏,”她指著牢牢接在心臟上的四根管子,“人一死,心臟就停止跳動,血液也就停止了循環,在體內靜止,繼而凝固。就正如伊薇柯莎修女所注意到的,無論怎樣的切割幾乎都流不出血來了。”

“卡西塔修女,請問——”塞爾柯絲小聲道。

“什麽?”

“如果你切開的是一個活人,那麽我們是否可以看到他跳動的心臟,和流動的血液?”

“對,直到他死為止。”

安妮把手放在胸前,感覺到了下面心臟的搏動。她的心看起來也是那樣的麽?

“血是從哪裏來的?”

“哦,血是由體內的液體集合而來。這一切都是你們要學習的東西。今天我們先學一些臟器名稱,再講述一下其功能,最後我們會討論每個器官在何種情況下會產生病灶和壞死,起因包括受傷、藥物和神經活動。我要你們今天對這些了解得一清二楚。”她掃視了一下整個房間,提高語音道,“法西菲拉修女,艾芙倫修女——你們在聽嗎?”

法西菲拉,是個小下巴的瘦高女孩兒,溫順地擡起頭來:“要直視它們很難,卡西塔修女。”

“首先,”卡西塔說,“你們必須要看。今天結束時,你們得在我面前叫出所有器官的名稱。第一堂課就是這個,所有的人都好好聽著。”她把手伸進胸腔內,弄出一陣低沉的抽吸聲。

“你們,你們的父親、母親,你們國家最偉大的戰士,教會裏地位最高的主教,國王,無賴惡棍,殺人兇手,潔身自好的騎士——我們所有人的身體內部,都是這樣子的。當然在體力、健康狀態和內在意志上的差別,使它們看上去稍微有些不同,但最終無關緊要。在盔甲、服飾與皮膚下面,都是這樣一堆柔軟、潮濕而又極易受傷之物。這就是我們體內以維持生命的東西;同時也是死亡所隱藏的地方,就跟蛆蟲等待孵化一樣潛伏在裏面。人們用笨拙的刀劍弓矢在外部打鬥,就是想戳穿對方包裹好的層層防護。那都屬於身體外部,而我們要考慮內裏。我們可以通過眼睛,耳朵的縫隙,通過肌膚的微小毛孔,用一千種不同的方法抵達內部。修女們,這就是你們的前沿陣地,最終會成為你們的領土。這就是你們控制王國沉浮的手段。”

安妮略微感覺一陣戰栗,她似乎又嗅到了許久以前跟奧絲姹一起發現的那個地窖的幹燥腐朽之氣。但這種感覺並非因為懼怕,而是出於興奮。就跟忽然間坐在行駛於一片汪洋裏的小舟之上,第一次聽到有關水的意義時感覺一樣。

走進大廳時,她幾乎與塞爾柯絲撞了個滿懷,而後發現自己竟盯著對方冷灰色的眼睛看了半天。

“你不覺得惡心?”塞爾柯絲問。

“一點點,”安妮承認道,“但很有趣。你也並不感到厭惡吧。”

“對。我母親是殯葬工,我從小就看慣了。可你是第一次吧,對不對?”

“沒錯。”

塞爾柯絲的視線移到安妮身後:“你的維特利安語有進步。”

“謝謝。我一直在努力學習。”

“很明智,”塞爾柯絲回答。她笑了笑,視線收回來重新看著安妮,“我得去上翻譯課了。或許能在晚餐時碰到你,伊薇柯莎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