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怪的少年(第2/8頁)

阿落十歲那年,第一次嘗試做飯,所切出來的黃瓜片,比一根頭發絲還要薄,覆蓋在瓷盤上,滾開的高湯淋上去,立刻七分熟,香味氤氳,清甜無比。

他是用刀的天才。無意之中,便達到凡人永遠不可企望的地步。

雖然用的是菜刀。只是菜刀。

或者在由平凡所主宰的世界之中,這是最好的。

安的思緒沒有機會飄到更深的所在,已經被阿落打斷。沙拉端了上來,土豆粒微黃,萵苣葉翠綠,胡蘿蔔嫩紅,三色相雜,覆蓋著乳色醬汁,煞是吸引人。

唯一的問題是,這三樣東西,安一樣也不愛吃。不但不愛吃,簡直痛之恨之,避之惟恐不及。

安登時拉下臉來,本來半靠在沙發上,這下全部蜷進沙發裏,被阿落收在眼底,手指在盤邊叮當一彈,警告道:“爸爸你要吃啊!你不吃這個,我一會兒就不吃飯。”

如此威脅,對不相幹者毫無威懾力,不吃飯就不吃飯罷,餓死看誰給閣下風光大葬。但人類和猴子之所以沒有滅亡,主要歸功於父母們都不這樣想。

無論多麽精心照顧阿落,他半夜都可能會因為貧血而昏迷,因此無論在家或是學校,他的床頭櫃上永遠放著食物和搶救設備,長夜亮燈。一頓不吃飯,其兇險若何?安見識多了,哪敢冒險,只好點點頭:“好好,我吃,我吃。”

四十幾歲的老男人,似回到童稚時候,在阿落督促的眼光下,無可奈何地放一勺紅紅黃黃生冷玩意入口,囫圇吞下。阿落滿意了才走回廚房,一邊說:“好了,我這就做你愛吃的,牛排吧?幾分熟?”

每周最美好的一個晚上。阿落在客廳一角的小書台上安靜看書。音樂回蕩在四周,安戴著實際沒有任何作用,只是襯托出他滿臉慈祥的一副平光眼鏡,一針針地織毛線。他永恒在織一件毛衣,灰藍色,粗棒針,高領套頭。一行行織下去,到收尾時候,以反向的針法重新織起,直到把成品織成虛無。

反反復復。是他的禱告,還是他的嘆息。

皮膚接觸毛線,帶出噝噝的摩擦,極輕微的響聲。他知道阿落聽在耳裏,倘若停的時間稍長,那孩子就不安地轉過頭來,看他起身去洗手間,倒水,換一張CD,坐回原位,才松口氣繼續看書。

看到十點,安提醒他:“我們出去散散步,你該休息一下眼睛了。”阿落站起身來:“好啊。”

這時一聲“叮呤”劃破室內空氣,是電話鈴聲響起了。

兩人面面相覷。

這房子裏有一部電話,不過從來沒有響過,於今年余。安所做的工作,是為城裏的大戶人家做園丁,尤其精於剪裁和修整名貴的花木,也常常需要和客人預定時間,但是,他只使用手提電話。

鈴聲響得很耐心,“叮呤,叮呤,叮呤……”

安慢慢走過去,手指在空中猶豫許久,終於去接。一面側過身子,一旦遇到的情形不如意,避免阿落看到他哪怕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但是他這個舉動做得毫無意義,因為五秒之後他徑直轉過來,無比詫異地說:“阿落,找你的。”

阿落沖過來接電話,講了一分鐘,中間三十秒用於找紙和筆記一個地址,在終於撂下話筒之後,他站得筆直,帶著毛細血管大規模破裂般的興奮表情,宣布:“我同學邀請我去他家做客!”

做客,於安或阿落,都是相當新鮮的經歷。從前在世界各地走來走去,兩個人都不善於和人打交道。在每個城市裏,他們認得的流浪狗數目永遠比認識的人要多,直到在這裏定居,情況也沒什麽變化,除了阿落就讀的學校開家長會或運動會,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社交活動。

對此安毫無意見,阿落也許有點寂寞吧。有時候他也看著街上呼嘯來去的同齡人,久久不願轉移視線。

不等安詢問細節,他已經躥到樓上去,在櫥櫃裏翻找合適的外出服。安沉默地站在門口,想勸阻的話湧到了喉嚨口,又吞下去,最後走去廚房,在襯衣的袖子和皮膚之間,貼身藏了一把小小的刀——有一樣值得依靠的東西,任何時候都不會是多余的。

先買一點禮物,再趕去紙上所寫的地址。不難找,過三個路口,拐彎兩次,穿過平常的街道,來到一處平常的小區,獨立成棟的小小房子依次排列著。駛入車道,阿落拿著紙條一路分辨著路邊樹立的門牌號碼,忽然說:“應該到了。”

就是這裏,原木門廊上清清亮著一盞燈,數平方米的草坪精心修剪過,疏疏落落栽著丁香和玫瑰。安是行家,看得出這上面花了多少工夫。

門廊與草坪之間,有個人似正在等待,側對他們,手插在褲袋裏靜靜站著,垂頭看地面,不知為何出神。

聽到引擎聲,他擡起頭,望過來,微微一笑。安和他打了個照面,瞳孔猛然放大,胸腔裏猛然滾過一陣冰雪似的凜冽之意,能叫醉得最深的酒鬼在一瞬間醒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