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梅兒

音樂聲飄浮在空氣中,甜膩病態的酒精氣味彌漫在宏偉主殿的每一寸。我們踏上了距離地面幾英寸高的平台,將喧鬧聚會的場面盡收眼底——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發現。

我的眼睛前後掃視,劍拔弩張,嚴陣以待,探究著每一張臉、每一片蔭翳,搜尋著機會,防備著危險。綾羅綢緞、珠寶珍奇、精美的盔甲在十幾盞吊燈的照射下熠熠發光,猶如人間的群星璀璨,在大理石地面上洶湧交織。在一個月的囚禁之後,這樣的景象對我的感官形成了沖擊。但我照單全收,那是一種女孩的渴望。太多的色彩,太多的聲音,太多熟悉的達官貴人、小姐太太。他們沒有人注意到我,他們的目光並不追隨,他們的關注點在其他地方——杯中之酒、彩色飲料、飛快的節拍和空氣中卷曲蜿蜒的熏香煙霧。這一定是個狂歡的盛大慶典,但是為了什麽而慶祝,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思緒自然而然地飄散。他們獲得了又一個勝利嗎?對付卡爾,對付紅血衛隊?還是仍然在為抓住了我而歡呼?

看一眼伊萬傑琳就足以窺見端倪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怒氣沖沖的樣子,就連對待我也沒有過。她那貓一樣的冷笑變得醜陋、氣憤,充滿了我無法想象的怒意。她的眼睛黯然陰郁,打量著這炫耀的場面,虛空般的黑色,仿佛要把朝臣官員們窮奢極樂的樣子活生生吞下。

或者——我意識到——是無知。

應某個人的要求,紅血族的仆從從遠處的墻壁那裏飛快地走近,姿態嫻熟地穿梭在大殿的人群中。他們捧著托盤,上面放著水晶杯子,裏面盛著的飲料像是紅寶石、黃金、鉆石輝映的星光。他們走到另一邊的人群那裏時,托盤就已經空了。再裝滿,再走過,再拿空。究竟有多少銀血族站在這兒,我估計不出來。他們的歡宴繼續,交談,跳舞,手裏端著酒杯。橫七豎八的煙管向空氣中噴出彩色的詭異煙霧,聞起來不像煙草,不是幹闌鎮的老人們私藏的那種。我滿懷嫉妒地看著那些煙管的火星,那些針尖大的亮點。

更糟的是看見那些仆從,那些紅血族。他們讓我心痛。我給他們帶來了什麽,不過是沒變成犯人、當了奴才罷了。真蠢,我嘲諷自己。他們和你一樣是被囚禁的,你的族人全都一樣,在銀血族的腳下被束縛壓制,只有苟延殘喘的份兒。

都是因為他。

伊萬傑琳從平台上走了下去,亞爾文家族的獄卒推著我也往下走。台階通向另一個高台,它的高度決定了至高無上的重要地位。當然,那上面有十幾個禁衛軍,戴著面具,全副武裝,震懾著四周的每分每寸。

我以為王座還是自己記憶中的樣子:鉆石玻璃鑄成烈焰形狀,裝點著國王寶座,藍寶石和拋光的白金點綴著王後寶座。然而,梅溫仍然坐在一個月前我所見到的那個王座上,那時他高高在上,用鏈子拽著我,當著全世界的面。

沒有寶石,沒有貴重的金屬,只有灰色的厚石板互相交疊,邊緣平滑,閃著亮光,而且殘忍冷酷地去掉了國王徽章。它看起來冰冷,坐著也不會舒服,而且顯然非常沉。在它的襯托下,梅溫顯得小了一圈,比實際更年輕、更瘦弱。看起來強大就會真的強大,這是我從伊拉王後那兒學到的一課,但梅溫不知為何不是這樣。他就是他自己的模樣,一個小男孩,黑色制服讓他看起來極其蒼白,他身上僅有的其他顏色是披風裏襯的血紅色、勛章的銀色,還有冷漠眼睛的藍色。

卡洛雷家族的梅溫國王,一發現我在這裏,就與我目光相接。

這一瞬間好像凝固了,時間延展開來,我們之間仿佛凹陷出一座深谷,塞滿了優雅的喧囂,而整座殿堂都是空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變化。病弱、傷痛,寂靜牢獄加諸我身上的一切折磨。他一定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從我凸起的顴骨滑向項圈,又滑向他們給我穿上的白色裙子。這一回我沒有流血,但我希望自己流血。讓所有人都看看我是什麽樣的人,我一直都是,紅血族。傷痕累累,但仍然活著。就像以前面對朝臣官員,幾分鐘前面對伊萬傑琳時一樣,我挺直了脊背,用全部的力氣和專注凝視著他,搜尋著只有我能發現的裂痕:發黑的眼圈、抽搐的雙手、僵硬的姿勢——他的背可能都在發抖。

你是個殺人犯,梅溫·卡洛雷,懦夫,弱者。

奏效了。他收回了目光,看向自己的腳,兩只手仍然搭在寶座的扶手上。他的怒火像錘擊似的傾瀉而下。

“亞爾文警衛,這是怎麽回事!”他沖著離我最近的警衛怒道。

三重奏嚇了一跳。

戛然而止。音樂,舞蹈,推杯換盞,突然中止,像是心臟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