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兒

他命我起身,我便不得不起身。

鏈子猛地向上拽起,拉動著卡在我喉嚨上那狀如王冠的項圈。尖角刺進了皮膚,卻不足以刺出鮮血——尚不足以。但我的手腕在滴血,那是久未愈合的傷口,粗糙的手銬已將傷口磨得無知無覺。我的白色衣袖上濺上了深深的猩紅色,和淺淺的朱紅色,舊的血模糊了,又覆蓋上新的血,見證著我所經受的痛苦,展示著梅溫王朝給予我的折磨。

他居高臨下,神情深不可測。他父王的王冠尖角聳立,讓他顯得更高了,仿佛那些鐵尖是從他顱骨裏生長出來的一般。王冠微微閃爍,每一個尖角都猶如卷曲的黑色烈焰,放射著銅和銀的冷光。我將目光凝聚在這件熟悉的舊物上,這樣就不必直視梅溫的眼睛了。他將我拉近,仿佛有另一條鏈子在手。我看不到,這不過是感覺而已。

一只白皙的手拉住了我傷痕累累的手腕,竟然很輕柔。我不禁猛地看向他的臉,無法移開目光。他的笑容裏沒有一絲善意,輕薄鋒利得猶如利刃,恨不得將我敲骨吸髓。他的眼睛最為惡毒,那是伊拉的眼睛。曾幾何時,我以為它們是活的冰,寒氣逼人,但現在我明白了,最烈的火焰是藍色的,一如他的眼睛。

烈焰之下的蔭翳。梅溫固然閃耀奪目,黑暗卻侵蝕著他的邊緣。他的眼周遍布著瘀傷般的青黑色,眼睛裏滿是銀色的血絲。他失眠了。他比我記憶中的更瘦削,更單薄,更殘忍。他的頭發黑得如同虛空,垂至耳畔,發梢卷曲,他的臉頰依然光滑。有時候,我會忘記他有多麽年輕,我們有多麽年輕。在我的裙袍之下,鎖骨上的那個字母M烙印刺痛著。

梅溫迅速轉身,手裏緊緊拉著鏈子,迫使我也隨著他一起移動。就像月球繞著地球轉動。

“看看這個囚徒,見證我們的勝利。”他說,對著面前的大批觀眾舒展肩膀。至少有三百個銀血族,有貴族和平民,有警衛和官員。我痛苦地在視野盡頭發現了禁衛軍的身影,他們色彩亮烈的長袍讓我想起了那顫抖的籠子。亞爾文家族的警衛不離左右,他們白色的衣服使人炫目,他們的異能壓制了我的異能,他們的存在幾乎讓我窒息。

國王的聲音穿過寬闊的愷撒廣場,在人群之中反射著回聲。這裏一定有不少收音器和擴音器,好讓國王的酷烈言辭傳遍整個城市,整個王國。

“這,就是紅血衛隊的頭領,梅兒·巴羅。”盡管我早有預期,卻還是忍不住嗤之以鼻。頭領。他母親的死仍然沒有阻止他的謊言。“謀殺犯、恐怖分子、我們王國的勁敵。而她此刻於我們面前下跪,其血色展露無遺。”

鏈子又猛地一拉,把我拽向前面。我伸著胳膊保持平衡,動作遲鈍,目光低垂。這真是盛況空前。當我意識到這簡單的動作會給紅血衛隊帶來多大損失時,憤怒和羞愧席卷了全身。整個諾爾塔的紅血族都會看到我在梅溫的控制下猶如牽線木偶,他們會以為我們軟弱、失敗,不值得他們為之關注、努力,或心懷希望。這不是真相。可我什麽都不能做——在這兒,在此刻,在我站在梅溫仁慈的刀鋒邊緣上的時候,還不行。我很想知道科爾沃姆怎麽樣了。我們在前往窒息區的路上看到那座軍事城市正在燃燒,我的聲明廣播播出後,那裏便發生了暴動。那是革命的第一點星火嗎——還是最後一點?我無從得知,而且顯然也不會有什麽人願意費事給我報紙。

卡爾在很久以前就以全國戰爭的威脅反對過我,那時他的父親還沒死,那時的他還不像現在,一無所有,除了一個壞脾氣的閃電女孩。雙方都發生叛亂暴動,他說。然而,站在這裏,在梅溫的朝廷和銀血族的王國面前束手就縛,我卻看不到什麽分裂。盡管我展示給他們看,告訴他們梅溫的囚徒是什麽人,他們的至親至愛被擄走關押,他們的信任已被國王和王太後背叛——我在這兒卻仍然是個敵人。這讓我想大叫,可我明白,梅溫的聲音總會蓋過我。

老媽和老爸也在看嗎?這想法帶來一陣悲傷,我緊咬嘴唇,忍住淚水。我知道四周有攝像機正對著我的臉。盡管感覺不到它們,但我就是知道。梅溫才不會錯過這個讓我身敗名裂的好機會。

他們還會看著我死嗎?

項圈告訴我:不會。如果他只是要處死我,還弄出這樣一幅奇觀做什麽?如果是別人,也許會松了一口氣,但我的內心只感覺到恐懼的凜冽。他不會殺了我的。梅溫不會的。我從他的觸碰中感覺得到。他修長蒼白的手指仍然環握著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則牽著項圈上的鏈子。就算到了現在,我已經是他的了,他都不肯放手。我寧可死在這囚籠裏,也不願接受這瘋狂國王扭曲的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