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三十三章 儒生不及遊俠人(第5/8頁)

遠處天人筆看到這一幕,面容一凜,不顧自己還在分裂狀態,冷哼一聲,遠遠飆出一只觸手,正好抽中韋勢然。韋勢然不閃不避,拼出最後一絲力氣猛然一推,然後身軀劇震,化為飛灰。

與此同時,羅中夏被韋勢然這麽一推,整個人一下子撞進原本無法進入的心霾之中。

羅中夏先是一陣迷惑,隨即感覺自己像是跌進一個裝滿了果凍的遊泳池,黏滯柔軟的心霾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身體飄浮於霧蒙蒙的虛空之中,不分上下左右。眼前是一片灰白,什麽都看不清楚,可隱約能感覺到一條條霾氣扭結在一起,不得舒展。

不知過了多久,他發現霧氣似乎稀薄了些,同時重力也在慢慢恢復。當羅中夏的雙腳再度踏上堅實的土地時,四周的心霾都散為淡淡霧靄,恍惚間看到前方有一個雅致竹亭,亭中影影綽綽坐著一個人。

羅中夏信步向前,快到亭子時,終於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他面色清瘦,青衿方冠,在一條黑漆案幾前正襟危坐,右手輕持一支毛筆,似是在紙上寫著什麽,然後忽然又側過頭去,饒有興致地伸出左手二指緩緩撚著筆毫,意態入神,似乎渾然不覺有人靠近。

羅中夏一見到他,不禁脫口而出:“是你!”

眼前這人,正是他第一次被青蓮筆上身時夢見的人物,後來又在韋勢然家中收藏的畫像上見過,他就是筆靈種種的起源——筆冢主人。

筆冢主人看到他,懸著手腕,淡然笑道:“暌違多年,不意又見到你們羅氏之人了。”他的笑容就像是博山爐飄出的香靄,縹緲不定。

羅中夏僵在原地,腦子裏百感交集,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就是傳說中的筆冢主人啊?也就是說,我是在筆冢內嘍?

筆冢主人似乎看破了他的心事,搖了搖頭:“你如今仍在在下心霾之中,所見之形,不過是心霾郁結的一個幻影罷了,真正的筆冢可還沒開呢!”說完又悠然自得地拿起筆,在紙上寫起字來。

“天人紫陽筆就在外頭,隨時等著打開筆冢,七侯只差青蓮筆就歸位了!您……您得快拿個主意!”羅中夏急匆匆地用最簡短的句子說出情況,希望能給筆冢主人帶來警告。可筆冢主人卻慢悠悠地寫了好長一幅墨汁淋漓的書法,這才輕輕擱筆,轉過頭來:“你先沒想過,為何你能進入這心霾?”

羅中夏被他這麽一提醒,才想起來這是件怪事。對啊,心霾不是會拒斥所有人嗎?別說他,就連天人筆以最強的狀態靠近,都會被彈出來。怎麽這一下子,他又能進來了?這其中一定有什麽理由,顯然韋勢然剛剛領悟到,所以才會把他往裏推,只可惜韋勢然已身死成灰,來不及詢問。

筆冢主人見他依然不解,嘆笑了一聲:“癡兒。”他站起身來,負手站在亭邊,眺望迷迷茫茫的外面:“陸放翁先生應該告訴過你了吧,當年桃花源被天人筆與朱熹入侵,以致筆冢封閉。”

“是的,可是這事不著急……”羅中夏急躁地催促道。可筆冢主人豎起一根指頭,示意他少安毋躁。

“陸放翁先生所知,並非全貌。其實當年筆冢封閉,外因是朱熹所迫,可真正的內因,卻是我自己欲封。”

羅中夏仿佛受了當頭棒喝:“什麽,您自己想封冢?為什麽啊?”

“因為在下有一事縈繞於懷,久未能釋。”筆冢主人伸手在霧上一拂,氣息登時凝成一支支筆影,密密麻麻地懸浮在竹亭四周,可他倏然嘆了一聲,意興闌珊,又是一拂,那些筆影又隨風散去。

“在下最初起意煉筆,是為了保存天下才情,不教其隨主人身死而消。可我在當塗煉制李太白那一支時,那青蓮筆卻不肯順服,踏空而去。這是之前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這讓在下突然意識到,煉筆之舉,究竟是愛惜才情,還是禁錮才情?若說是禁錮,忍見那許多驚才絕艷的才華就此消失,在世間沒了痕跡,實在可惜;若說是愛惜,那麽多天縱奇才,被拘束於筆具之內。我等視如珍寶,束之高閣,偶爾摩玩一二,可筆靈萬世不得解脫,豈不成了玩物?——青蓮筆的遁走,將在下點醒,並非所有筆靈,都甘心化筆。在下一介書生,何德何能,憑什麽去決斷這些天才的去留?”

筆冢主人說到這裏,面露痛苦之色,身體裏開始有絲絲縷縷的暗灰色心霾散逸出來。

“是煉是縱,是去是留,這個問題困擾在下良久,從唐至宋幾百年時光,仍未通透,以致郁結於心,壅塞不暢。那些塊壘無從化解,反而越發沉積,後來竟化為絲絲縷縷心霾,時刻向身外散逸,繚繞至筆冢外圍。到了朱熹造訪之時,在下的身軀幾乎已全部散為霾灰,就算他不來,不出幾十年,筆冢也要自封。與他最後一戰,也是在叩問在下本心——天人筆欲吞噬諸筆,化萬為一,固然不對,可在下所作所為,就妥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