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出岔子,那可是攸關性命的大事,盛時吃了一驚,惶然問:“究竟怎麽了?你平常是個爽利人,今兒說話竟積黏起來。”

梁遇攏起了雙手,垂在袖外的琥珀墜角貼上皮膚,冰涼一片。

不是他積黏,實在是有些話不好開口。他低著頭,斟酌再三才道:“二叔,早前我一心想讓月徊進宮,想讓她登高侍主,將來誕育龍子,好替咱們梁家正名,好為梁家平反。世人總有私心,我眼下雖扶植皇上,但要論親疏,自然日後扶植外甥更盡心。原本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月徊進宮做女官了,皇上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尚且愛重她,可我……忽然發覺這樣安排並不妥當,月徊不該進宮,更不該攪進這潭渾水裏。”

盛時聽了,慢慢頷首,悵然說:“你爹娘的遭遇固然令人痛心,可事兒已經過了十幾年,搭進了一個你,確實不該再讓月徊摻合進去。只是月徊也大了,她知道自己要什麽,進宮與否也應當由她自己做主。如今你有什麽打算呢?想把她摘出來麽?你先前說皇上愛重她,只怕這件事沒那麽容易。”

他壓在膝上的手緊緊握了起來,“就算不容易,我也要想法子辦到。我過陣子要上兩廣剿滅亂黨,她才剛還纏著我,無論如何要跟我一起走,我已經應下了。有些事不破不立,困在這紫禁城中難逃宿命,要是走出去,興許能破局也未可知。”

打從梁遇十四歲進宮時起,盛時就一直看顧他,這些年來從沒見過他有這樣的神情。倒也不是激進或大徹大悟,是一種焦慮,仿佛他正害怕什麽,盡心想要改變,卻又無能為力。

“去兩廣……你是要奉命剿匪的,一路上多兇險,恐怕帶著她多有不便。”盛時道,“倒不如留在宮裏的好,皇上近日要大婚,後宮裏頭有了當家娘娘,皇上就算要擡舉她,還需先經過皇後。”

“我不放心。”他接口道,“把她擱在哪裏我都不放心,必要帶在身邊才好。”

盛時噎了下,一時竟有些看不明白了。論理兄妹之間感情再親厚,誰也沒法子伴誰到老,終有要放手的一天。他眼下緊緊揪著,自己上哪兒都要帶著月徊,這麽下去不是個長久的方兒,叫人說起來既不好聽,也不像話。

歸根結底,若他們是親兄妹倒也罷了,奈何不是,可又有那麽深的羈絆,這份感情細究起來令人忐忑。梁遇是實實在在的大忙人,今天特意趕在這個時候登他的門,想必並不單是要說這些吧!

然而盛時不敢問,黃河水再洶湧,有堤壩擋著尚且循規蹈矩。一旦堤壩決口,那萬丈濁浪會呈何等滔天之勢,真真叫人不敢細想。

他是有意含糊過去,奈何梁遇並不打算就此作罷。他目光灼灼望向他,叫了聲二叔道:“我對月徊……”

“你對月徊感情頗深,我都知道。”盛時打斷了他的話,“當初你爹娘是指著你好好看顧這個妹妹,才在罹難之際把月徊托付給你,他們雖走了,也走得安心。你可想過他們為什麽那麽信任你?是因為他們至死將你看做親生骨肉,在他們心裏,你和月徊就是至親手足,有了你,他們便兒女雙全了。可惜後來月徊走丟了,這些年我瞧著你,為找回妹妹煞費苦心,想必你對她很覺得愧疚。如今人回來了,好好彌補這些年虧欠她的吧,要處處愛惜她。月徊太苦了,在外頭漂泊了十一年,這十一年裏沒有遇上歹人,全須全尾兒地回來已是造化。今後的日子就由你這個做哥哥的多心疼她了,總算她還有至親,不是孤身一人活在這人世上。”

梁遇聽他一字一句地說,雖沒有重話,背後含義卻極深,大有耳提面命之感。是啊,一日做了兄妹,這一輩子都是,他怎麽有臉往別處想,尤其在盛時眼中,他還是半殘之軀。

他羞愧得無地自容,擡手扶住額道:“是,二叔教訓得是……我感念爹娘養育之恩,一時一刻不敢忘記。”

盛時長出了口氣,興許自己是操心得太多了,不明白如今年輕人的心思。他只知道故人唯留下月徊一個嫡系血脈,不說旁的,人倫第一要緊。他活到如今也五十多了,還記得小時候那陣兒有養兄妹做夫妻,被人唾罵如過街老鼠。時至今日,他不願意看見日裴月徊也變成那樣,這種事到了世人口中終究不堪,淩君夫婦去了那麽多年,不能死後還叫人戳脊梁骨。

“日裴,你今年二十六了吧?”盛時和煦地笑了笑,“長久一個人不是辦法,找個合適的成個家吧,你爹娘也不願意你孤身一輩子。”

梁遇有些難堪,垂首道:“如今職上差事太多,暫且來不及想那些,等過陣子吧……過陣子還是得找個人的。”

盛時點了點頭,“我這一生只養了一個兒子,你和月徊對我來說,就如同自己的子女一樣。我希望你們各自成家,將來成雙成對的,等我百年的時候下去見了你們的爹娘,也好有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