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第2/3頁)

曹甸生了然,掖著手附和地笑了笑。官場上那些大臣們猶如黃豆,才從豆莢裏打下來,裏頭不免混進雜質。東廠就像個大篩子,一遍一遍篩選,把裏頭沒用的廢料淘澄幹凈了,剩下就是一心的人。

他又俯身,小心翼翼提點:“姑娘和爺爺一般兒大,明年也是十八……”

梁遇沉默了下,半晌卷起書撐住太陽穴,合眼道:“你去吧,咱家頭疼。”

曹甸生領命,卻行退了出去,他聽著腳步聲漸漸去遠了,撫著額頭長出了一口氣。

司禮監掌印、東廠提督,早前那麽多輩兒,沒幾個有好下場的。居安當思危,再強的鐵腕也有松懈的時候,若沒有血親作為後盾,想呼風喚雨一輩子,斷無可能。這世上,他唯一的親人只有月徊,他找了她很久,一則是為骨肉團圓,二則是為多條膀臂。

他倒是想過,替她安排個輝煌的出身,送她進宮為妃為後。將來龍子繼承大統,舅舅可比大伴親多了,甚至一半江山都得姓梁。這些不帶感情的盤算,在沒有見到她之前已經有了雛形,然而真的把人找回來後,似乎又要重新斟酌了。

到底還得以她為重,骨肉至親難得,他喪良心的事辦了許多,月徊是他最後的底線。她倒也主動表示想進宮,不過不是去當娘娘,是要跟他去做太監……

罷了罷了,不去想他。他把書展開蓋在臉上,午後愜意,熏籠燒得一室如春,困意也陣陣襲上來。繁雜公務和罵名都拋到了腦後,他呼吸勻停,從這混亂的塵世掙出來,跳進了另一段無為境界。

* * *

那廂月徊練字,也算練得一絲不苟,兩百個名字穩穩寫下來,將到傍晚時分已經小有所成了。

把自己寫的展開,和梁遇寫的並排比對,已然沒有太大分別,正想送去給哥哥過目,門外松風通傳了聲,說“四爺回來了”。

這聲四爺叫得妙,月徊移過鎮尺把那沓宣紙壓好,打起簾子迎出去,站在檐下打趣招手,“四爺,來來……”還像以前一樣,得了好吃的要留給他,指指桌上剛送來的喇嘛糕和杏仁酥酪,“吃吧。”

小四進了東廠,也換上了番子的行頭,尖帽直身,腳上穿皂靴,論打扮算不得好看,但勝在他有一張漂亮的臉,把平淡無奇的衣裳穿出了一股磊落的味道。

他在桌旁坐了下來,平時天塌也擋不住他的好胃口,今天不知怎麽,搖頭說不餓,一臉菜色呆坐了半天,甕聲甕氣兒感慨:“官家這口飯,怕是不好吃。”

月徊有點納悶,“哥哥不是指派了師父,讓人好好帶著你嗎,這是怎麽了?”

小四兩條胳膊對扣著擱在桌上,看了她一眼,垂頭喪氣說:“我是拜了東廠千戶做師父,師父待我也不賴,不叫我做什麽活計,只說頭天先帶我各處走走看看。我也沒想那麽多,他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起先還行,衙門各處值房庫房轉了一圈兒,後來就不對了,他帶我下大獄……天爺,您是沒去過那地方,就像河口買賣市的屠宰場,地上血混著泥垢,把磚縫兒都糊住了。師父還沖我笑,說帶我去見見世面,今天正好審個京官,據說作了反詩給拿住了,裏頭預備上大刑。”他說著,哭腔都出來了,“師父下令讓他們‘彈琵琶’,我琢磨獄裏怎麽還有這等好興致,誰知道是我想岔了。他們拿肋叉子當弦兒,番子用刀在上頭來回刮,刮得人皮開肉綻,那個血,跟潑水似的往外滲。”

月徊坐在那裏愣神,半晌道:“你還記得那年城門上掛的人皮麽?說是貪官昧了賑災的銀子,剝皮揎草就是為了警示文武百官,那活兒也是廠衛幹的。”

說到這裏,兩個人對望了一眼,都有點兒發瘆。

月徊才想起來,難怪剛才梁遇不讓她跟著,說日子久了擔心她會怕他,畢竟他掌管的衙門辦的都是下黑手的案子,要論人間美事,他們是渾身上下半點不沾邊的。

月徊巴巴兒望小四,“那你有什麽打算呢,還習不習武?要是改主意了,就回來念書吧。”

可小四又有一股擰勁兒,挺腰子說:“我不回來,番子幹得了的事兒,我也幹得了。我今年十五了,靠念書出人頭地,那得熬到多早晚?東廠的事由來錢快,我得自己養活自己,不能樣樣指著您。”

月徊呀了聲,“好小子,有志氣!”說罷探過手去,在他的腦袋上揉了一把。

小四直皺眉,“您別老摸我頂心,不知道我梳這頭廢了多大工夫!”

月徊卻不愛聽,小四的頭發很柔軟,跟女孩兒似的。老話兒說了,頭發軟的人心也軟,她一摸他腦袋,就覺得這孩子將來一定會好好孝順她。

當然了,一個不讓摸,一個偏要摸,最後指定得打起來。

正在他們互不相讓扭作一團時,門外有人咳嗽了一聲,月徊心頭作跳,忙拽著小四起身。丫頭打起門簾,一片繡著金妝花雲蟒紋的襞積邁進了門檻,梁遇面色尋常,但這樣的人,即便眉目平和,也有不怒自威的震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