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梁遇這才低頭看,果然見自己胸前領扣勾住了她的發髻。

牽一發動全身,那細細的青絲繞在珊瑚扣邊緣的縫隙裏,他試圖將頭發解出來,但細微處的牽扯使不上力,拽一下她就直喊疼。最後沒有辦法,他只得解開領扣,把那兩圈頭發褪了下來。

“別擱筆,接著寫。”

他任由領口敞著,照舊握住她的手,一遍一遍教她運筆,“腕子太僵,放松些……再放松些……”有了他的引領,狼毫筆尖在月徊手裏逐漸通了靈性,那兩個字終於有模有樣,至少筆順不再出錯,漸漸也運轉自如起來。

從實握到虛攏著,最終半松開,他一直替她鼓勁兒,“比前一個又好了些,再來……”

月徊嗅著他領下散發出來的香味,暈陶陶心花怒放。

他的語調裏帶了點輕俏,想來還算滿意。月徊對聲音的解讀比一般人更靈敏,梁遇的嗓音和曹甸生的不同,也許是因為大了才進宮的緣故,有些東西定了型,就不會再更改了。梁遇說話時,隱隱約約帶著點鼻音,那種聲氣兒是他獨有的,清高、倨傲,且暗藏攻擊性。如果隔著一道屏障單聽他的聲音,眼前會出現一個白衣勝雪的公子,右手執劍左手拈花,唇角含笑,眼風卻銳利如刀。

她有點走神,結果手肘上招來一記敲打,他站在一旁擡高了嗓門,“練字最忌分神,這會兒什麽都別想,只盯著自己筆下的字就好。”

月徊忙定定神,宣紙上密密匝匝一排寫下來,寫到最後,竟有些不認得那兩個字了。

自覺已經有他三分神韻,她把最得意的遞給他看,“哥哥掌掌眼,還成嗎?”

他的挑剔不用在她身上,很賞臉地說:“明兒再練一天就差不多了。”

她聽了很高興,前傾著身子道:“您的名字呢,怎麽寫?”

他提筆蘸了蘸墨,懸腕寫下了大大的“日裴”二字。

月徊把她的名字拽了過來,四個字擺在一起,一看就是自己人。

她又有些惆悵,喃喃說:“我不記得爹娘的樣子了,小時候好像只有個奶娘跟著我,見天兒問‘姑娘餓嗎、姑娘渴嗎’。”

關於爹娘,時隔多年回憶起來,像上輩子的親人。梁遇因進了宮,自覺愧對父母,大仇雖得報,梁家的香火大約也要斷在他這一代了。他盡量不去想以前的事,把月徊弄丟後,更是虧心得不敢直視。直到現在兄妹團聚,他才慢慢從那種無邊無涯的困頓中掙脫出來。

他擱下筆,直起了身子。

“爹爹的個頭和我一般高,自打我記事起他就留著胡子,穿的那一身文官的公服,既硬朗又有氣派。爹爹二十歲中進士,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青年才俊,據說年輕那會兒做媒的差點踏平門檻,爹爹眼界頗高,一直沒有定下親事。後來有一回,爹的馬蹄濺濕了一位姑娘的裙裾,那位姑娘又美又豪橫,連訛帶哄的,把自己嫁給了爹。”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遊移,澀然道,“你和娘長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娘到三十八歲那年,眼睛裏頭也沒有世故,她一輩子明明白白的,和爹是最般配的一對。”

可是彩雲易散琉璃脆,得罪了東廠,可沒人管你是不是好官。當初淳宗在位時,因國庫空虛大肆開礦,司禮監奉的是皇帝的旨意,收拾個把擋道的,皇帝根本不會過問。

梁家就那麽散了,連個鳴冤的人也沒有,從世上消失得幹幹凈凈。起先他也鉆牛角尖,也想過告禦狀,然而越踏入官場越是懂得,這世道是黑的,文武百官個個重利,好官早就死絕了。

月徊摸著自己的腮幫子,“我長得像娘……”聽他這麽描述,她甚至覺得脾氣也是一樣的,看臉行事,豁得出面子。

梁遇見她恍惚,又添了一句,“不過娘很有學問,傅家也是書香門第,娘會作詩,還寫得一手好字。”

月徊琢磨了下,一拍大腿說:“我也會作詩啊,上年我有感而發作過一首,我念給您聽。”

這倒是奇事,梁遇洗耳恭聽,只見她挺了挺胸,仰著脖子長吟:“家家吃鹹菜,財主卻不然,清晨用點心,晚晌吃糖丸。夏天打鹵面,雞蛋帶肉湯,麻汁調涼粉,各樣材料香。”居然還是五言八句,頓時把梁遇念得怔住了。

這丫頭打小就愛作怪,過了這麽多年還是一樣。

他退後兩步,倚著書架輕聲笑起來,這一笑真如春陽瀲灩。月徊先前也見他笑過幾回,但他總是不開懷,笑裏藏著三分自矜,甚至他的笑是習慣性的一種應對,沒有實質內容。可這回不一樣,他眯著眼睛仰著唇,她能看見他齊整的牙齒,邊緣兩顆尖尖的,露齒的時候竟有少年般的純真味道。

她得意洋洋,“哥哥快說說,我這詩作得怎麽樣?”

梁遇仍是給予肯定的,“對仗工整,韻腳也不賴,詩雖歪了點,但你沒念過書,這樣已經是極大的天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