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徊發了一回愣,忽然明白過來,他所謂的留,有另一層含義。

難道她對色相的執念過深,讓他誤解了?他一定以為她拉扯小四,是為了給自己當童養夫,可天地良心,她就算再糊塗,也不能做出這麽混賬的事來。

她尷尬地摸了摸前額,“我對小四沒有非分之想,就是拿他當親弟弟來著。我和他是一塊兒苦大的,他的醜樣子我全見過,實在下不去那嘴,哥哥千萬不要誤會。”

梁遇也不過拿話一探罷了,世上的事本就說不準,如果他沒有認回她,兩個小兒女越長越大,找外人婚嫁未必能有好結果,或者日久年深,當真搭夥過日子了。可如今月徊既然回到他身邊,好多事都不會照著原來的軌跡發展,他問明白了,她對小四沒有那個意思,那將來的安排就是另一種說法,不會傷筋動骨,不會對誰造成傷害。

他笑了笑,唇邊一點清淺的笑紋,像三月裏落花激起的漣漪,“這樣也好,將來各有各的前程,不必捆綁成一家子。多份人情多條出路,我手裏握著那麽大的衙門,身邊卻沒個信得過的人,倘或小四是塊材料,好好栽培,有他出人頭地的機會。”

月徊總算放心了,自己雖然只比小四大兩歲,但大多時候像他的老母親,填飽了肚子就開始盤算,這孩子怎麽才能有出息。眼下大鄴的官場不容易進,要麽悶頭死讀書考取功名,要麽家裏有祖蔭——連錦衣衛都是世襲的。小四要什麽沒什麽,如果不是她意外認回了這麽個哥哥,他大概只能憑著好皮囊做小倌,或是勾引好人家的姑娘,給人當上門女婿了。

月徊笑著說:“我原本是有這個打算,想求哥哥替他周全的,誰知哥哥懂我,沒讓我開口就把事辦了。”

梁遇輕揚了揚唇角,“梁家人由來重情重義,別人待咱們七分好,咱們自要回報他十分。”

他說著,站起身踱到門前,看外頭雪花紛揚,落在烏色的瓦當上,慢慢長出一口氣道:“這個宅子,是我當少監那年建的,到如今總有三四年了,我留宿的次數屈指可數。因為家裏沒人,回來也是門庭冷落,愈發讓我覺得孤單,所以情願在值房裏過夜。今兒我在衙門,接到外埠的題本,有人參奏永寧郡王嫁妹逾制,忽然就想到了你。我原是抽不出空來的,可又擔心底下人伺候不周,擔心嬤嬤教導不好你,這才撂下公務回來瞧瞧。”他偏過頭,溫軟看了她一眼,“雖說我如今走了這條道兒,多分牽掛多分危險,可你放心,哥哥會盡最大的努力保你無恙的。”

月徊本來是個粗枝大葉的人,聽他這麽說,鼻子也發酸。

她站在他身旁,猶記得小時候個頭矮,只到哥哥齊腰,這些年雖長高了些,勉勉強強也才及他肩頭。宮裏當差的人,每一處都透著精細,她看見他磊落的鬢角,線條清晰的下頜,喉結處微有起勢,卻別有一種伶仃的淒涼味道。

不是至親骨肉,沒法子對他的心思感同身受。月徊覺得哥哥還是有些清瘦,就算權大勢大,身處這樣的位置,恐怕也日夜懸心,不能像尋常人那樣踏實吧!

她還如幼時一樣摟住了他的胳膊,仰頭說:“咱們的命是撿來的,當年要不是您帶我跑出來,我也活不到今兒。人說富貴險中求嘛,您只要保住自己,就是保住我了。”

她軟軟偎著他,一道輕柔的分量落在他臂上,這麽多年了,他官場上叱咤來去,本以為厭惡所有人的碰觸,原來不是。按理說她如今大了,也該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了,可話到嘴邊又舍不得說出口,不單是顧念手足才團聚,更是為滿足自己渴望親近的心。

月徊有個問題憋了好久,這時才壯膽問:“哥哥今年二十五了,怎麽不找個伴兒?老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也不成事啊。”

梁遇淡淡的,“我是個太監,找伴兒做什麽?”

“是找不著麽?”她開始費勁地琢磨,“宮裏那麽多宮女子,全歸您管,怎麽連個合適的都找不著?”字裏行間滿含同情。

梁遇有些無奈,“不是找不著,巴結的人多了去了,要女人還不容易!我只是沒那個心思,身子不中用了,誰能同你交心?一頭躺著,各懷鬼胎,倒不如一個人清凈自在。”

其實那也未必,月徊嘴上不好說,心裏暗忖,單這張臉也能看上一輩子,身子中不中用,有什麽要緊!

不過有些苦處只有他自己知道,再說下去徒增傷感,便忙去扯閑篇了,“曹管事的替我預備了一間書房,我帶哥哥瞧瞧去?”

邊上丫頭上來伺候,梁遇擡指示意她們不必跟著,和月徊各自打著傘,信步走出了花廳。

雪下得大,扯絮一樣落下來,落在傘面上,沙沙一陣輕響。月徊穿了件素色妝緞狐膁褙子,衣裳的身腰剪裁合體,從背後看上去纖纖的,很有如蘭似桂的韻致。她不時回一回頭,像小時候得了寶貝,急於帶他去開眼界,嘴裏絮絮說著:“我以前很羨慕哥哥有自己的書房,後來流落在外,連飯都吃不上,這個念想就徹底斷了。今兒曹管事領著我去瞧了,其實我覺得受之有愧,畢竟大字不識幾個,用著那麽好的文房,實在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