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夢中身(第2/3頁)

“如今還怕?”他挪了挪身子坐正了,把她剪下來的紙屑撣到小簸箕裏。又到臉盆架子前盥了手,轉回來打開掐金描翠攢心盒子,捏了個果脯來喂她。一面道,“我竟不知你還有怕我這一說!當初剛到長安像個避貓鼠,後來不是半點也不怕麽!和我沒大沒小的,只差沒爬到我頭頂上來。”

她抿嘴笑,有時候肆意妄為,只是憑借著他愛她。若是這愛情可以一直延續下去,她也已經知足了。

他鮮少管理莊上的事物,趁著今年他在,管事領著賬房來繳賬簿回話。走到門口站定了,躬著身請安。容與看見他們手裏抱的吃飯家夥,便知道他們來意。起身道:“前院說話去。”對布暖道,“你且歇著,我辦完了事就回來,在這裏沒的吵著你。”

他不在職上,只穿狐裘的盤領常服,寬袍大袖,有種四平八穩的沉著氣象。稍牽起一邊袍角邁出門檻的時候,露出重台履上直立的雲頭和鞋口上精細的寬鑲滾。倒不像將軍,像個兼具管理才能的榮華人家的大少爺。

她點頭,送他到門上。不知怎麽,似乎有種預感,要長遠分離似的。背上寒毛一根根都豎起來,不好說出口,怕他怪她杞人憂天,便那麽倚門目送他。他回回手,她突然熱淚盈眶。忙背過身去拿手掩住了口,好容易才把哽咽吞下去。

到底是哪裏不對……她說不上來,單只是想哭。她自己也知道不應該,按說現在可算塵埃落定,該說的說開了,該解釋的也解釋清楚了,還有什麽可掛懷的?她應該相信他,他愛她,為他們的將來做好了周密的鋪陳。如今只差官場上全身而退,只要朝廷放人,他們就能遠遁塞外,做他們的神仙眷侶去。怕什麽?他那麽有手段的人,她到底怕什麽?

怕處不好?當然不是!孩子都在肚子裏了,說起來不好意思,兩個人一頭睡了一夜,隔天的氣氛就變得松懈而親切。盡管各自臉上矜持著,不經意的一點眼底流光就顯出他們有多喜悅——實在排山倒海的喜悅,豐沛自給的情感,沒有任何不必要的人摻雜。沒有知閑,也沒有藍笙,他們相處得就像普通的小夫妻,充滿了溫情和希望。但是仍舊不安,兩只腳底下是空的,沒有腳踏實地的紮實感。

她站在門邊沒有動,學乳娘的樣子把手抄在衣襟下。手裏有手爐,新換了炭,還是很熱乎的。她把爐子貼近小腹,奇怪這樣燙,卻溫暖不到裏面。這個孩子懷得怪異,一天比一天涼,連帶著她身上也冷颼颼的。也許是該叫郎中來看看,前面兩個月都是好好的,從進郡主府開始就有些反常,要麽是顛簸得厲害,傷了元氣吧!看看要不要再用些溫補的藥,千萬要調理過來才好,因為這一輩子只有他了。容與的意思擺在那裏,害怕孩子不健全,不論正不正常,只養這一個。

天太冷,年關下的太陽慘白無力。她乜著眼擡頭看,光影從兩條圍廊的接口處斜照進來,落在抱柱前的蓮花方磚上。東邊升起半個月亮,紙做的一樣,沉默地掛在那裏。她走出去,臉對著遙遠的陽光,漸漸有了點融融的暖意。她習慣性地隔著肚皮摩挲,仿佛觸摸得到孩子。雖然他還沒出生,但是傾注了她全部的情感,她有多愛容與就有多愛他。這麽神奇,是生命的延續。他長在她身上,完完全全地屬於她。這是血脈的羈絆,世上沒有別的能比他更靠得住!

潘娘子聽容與的吩咐,給她燉雪蛤張羅午後的加餐。因端了小蓋盅過來,遠遠就道:“娘子莫在外頭站著,仔細吹著風受寒。還是進屋子裏去吧!午飯吃了有陣子了,肚子裏的小郎君該餓了。”

布暖笑了笑,轉身隨她上了台階。到屏風後面歪在榻上,接過盅隨口問:“莊子上有幾個人?”

潘娘子站在一邊娓娓道:“這莊上人不少,只不過都散在後面圍房裏,娘子不得見。喏,有管事和管事娘子,我們當家的是莊上帶工的,底下帶了三十七個昆侖奴。前面門房上還有一個郎中,一個賬房先生,細算起來總共有四十三個人。前頭原本還有五六個婢女小廝,您知道的,咱們郎君不愛外人近身,後來那些人閑置著,便都放出去了。”

布暖哦了聲,一圈圈攪那雪蛤,攪了半天又覺反胃,便順手擱下了。

潘娘子復笑道:“咱們郎君倒是能人,帶兵的大將軍還會查賬的。我才剛經過前院,見賬房正抱著賬本子報收支。許是哪裏不對,郎君責問,賬房糊塗賬說不清了,郎君手上算盤撥得噼啪響,可了得!”

布暖的笑意更深,這樣的男人,到哪裏都是大拇哥上挑著的,愈發覺得她昨晚對他說的調侃話很有道理。他這枝上品牡丹好巧不巧,偏叫她折著了。她眼睛生得好,會挑人。只可惜長在一家,白給他一帆風順的人生添了那麽多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