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翠眉顰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費力地翻個身,渾身骨骼咯吱咯吱地響,居然像上了年紀的老嫗。

她心裏害怕,想醒卻醒不過來。她陷進一個夢魘裏,現實中懼怕抵觸的人都在場,你爭我奪,不停地追趕。老夫人板著臉訓斥她,阿娘也來了,手裏執著雞毛撣子。恨到了極處,手臂揚起來。嘴裏罵著“後悔生養了你這孽障”,雞毛裏的粉塵借著光漫天飛舞,狠狠的兩記抽打下來。她掙紮著,求阿娘饒命。兩只手抱著肚子沒命地奔,那些人在後面喊叫,罵她、勒令她、騎馬追她。她嚇得魂飛魄散,肚子牽痛起來。她有種絕望的預感,在夢裏喃喃念著“保不住”了……突然一激靈終於掙脫出去,才發現汗涔涔的,連中衣都濕透了。

她扶額坐起來,腰上很有些酸脹,拿拳頭敲了敲,總算好些。剛想喚人進來,聽見外面廊子上隱約有說話的聲音。

容與問:“怎麽樣?”

另一個扁平的喉嚨說:“兩府裏都沒消息,想來是打算瞞下來的。既然陽城郡主不發話,朝廷裏就算有風言風語,也傳不到大明宮裏去。天後關心募兵的事,所幸有司馬大將軍圓場面,倒也一切順遂。只是上將軍要早做打算,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司馬大將軍問起過,臉上不大好看。上將軍回了長安,少不得要向恩師交代。具表上書的辭呈司馬大將軍也扣押下了,聽口氣他那一關就難過得很呐!”

她坐在榻上發怔,早知道辭官沒有那麽容易的。他是司馬大將軍一手提拔的戰將,莫說朝廷,首先恩師那裏就不能答應。他們要幹幹凈凈離開長安,只怕比登天還難。

容與沉吟了半晌才道:“這是後話,如今要立時拿主意也不那麽容易。”

那人又應道:“都到了這會子,再拖下去更難辦。上將軍是做大事的人,壯士斷腕的決心哪裏去了?長安的事避不開的,萬一鬧起來,要對質,總得勞煩孫娘子出面。”

那邊唧唧噥噥說了一陣漸次靜下來,許是容與怕她聽見,帶來人避開了。

她沒來由地惶恐起來,做什麽要她對質?莫非他不打算走了?是做萬全的準備,還是另有別的打算?當然,要兼顧他的仕途,留在長安是最好不過的。但是怎麽可能?他們尷尬的關系擺在眼前,雖說她名義上是他表姐的女兒,仍舊逃不脫輩分的束縛。還有知閑,那女人逼急了什麽都辦得出來。她知道所有的內幕,一時吵開了,這邊免不了要吃虧。

她委頓靠著什錦架子,螺鈿的四季花卉順著紅木紋理深深雕刻進去。她拿手去摸,手心裏涼涼的全是汗。她擔了身子,心思比一般時候還重些。想得多了,頭又疼起來。她嘆了口氣,這孩子像要把她的精力和根基都掏空似的。以前不是這樣的,自打那天秀神神叨叨說舅爺叫人來灌她吃藥,把她一氣兒弄到藍家起就變壞了……其實時候不長,到現在才滿三天,卻是一日不如一日,大概還沒緩過勁來。橫豎沒有別的問題,她心裏知道,大人疲累些,孩子一定是無虞的。

隔了一會兒容與方進屋,臉上帶著鎮定的微笑。他總是這樣,何時何地都是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情。踱過來看她,“怎麽起來了?我聽說你什麽都沒吃,餓了麽?我叫小廚房給你準備去。你想吃什麽,和我說。”

他顯得極有耐心,她搖搖頭,“我沒什麽想吃的。”說著紮進他懷裏,“外頭誰來了?給你帶來長安的消息了麽?你要回去了?”

他捋她的發,頓了頓方道:“我過完年再走,長安的爛攤子總要收拾的。你安心在這裏養身子,我辦完了事回來接你,咱們一道離開中原。”

她心裏懸著沒有底,害怕和他分開。怕又像他去河東那時候一樣,望眼欲穿,等不到他的歸期。

她不說話,他當然知道她擔心什麽。捧起她的臉道:“你要相信我,你我是一體,這輩子都要捆綁在一起。我可以負盡天下人,不會對不起你半點,你可記住了?”

她嗯了聲,“我相信你。”

他笑了,在她嘴角吻了吻。兩個人都喜歡這樣的親昵,仿佛是在確定對方就在身邊。肢體有碰觸,才是真實的。她擡手去圈他的腰,糯聲喚他。她叫一聲他便答應一聲,額頭和額頭抵在一起,鼻尖和鼻尖孩子氣地磨蹭。日頭漸漸西沉,屋裏暗下來,誰也不說掌燈,就讓濃厚的暮色淹上身來。黑暗中沉默,雙雙跌進甜蜜裏。

他不知拿她怎麽樣才好,他是老成持重的,可是現在卻荒唐了,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團裝進袖袋裏來。他嗡噥著:“若不是朝中職務卸不下肩,我真不打算回長安了。咱們建個安樂窩,朝夕相守著,誰還在乎功名富貴。”

她嬌憨地笑,“我消磨了上將軍的鬥志,罪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