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總輕負

賓客紛紛進了帷幕裏,圍著一方舞台團團坐下來。面前是食案,手裏有美酒,台上是翩翩起舞的歌舞伎。龜茲樂剌剌地吹奏,伴著《婆伽兒》的蘇幕遮,眾人或擊節或喝彩,不亦樂乎。

唐人的晚宴繼承了前朝的習慣,愛露天辦。身旁有篝火彩燈,頭頂有小月星空。動不動要邀歌請舞,地方小了騰挪不開,怕顯得小家子氣。

家宴和外面辦宴也不一樣,不忌諱男女。大家湊熱鬧,並不分開坐,單看各人喜歡。有的願意夫妻坐在一起,還有幾位夫人之間原是手帕交,索性撂下丈夫單開席面去了。布暖沒有小團可入,本來想跟著藺氏坐,後來藍笙眼疾手快,倒把她拖到了自己座旁。

她又抱怨起來,也太縱性了,沒頭沒腦怎麽把人拉了來,叫別人看著像什麽!

他審視她火光下的臉,尤覺得滿足,“我這兩日就預備禮單,叫我母親過了目即命人籌備。”稍一遲疑道,“我沒有催促你的意思,你別誤會。不過心裏實在急……我如今踩在雲上,非得等把你娶進了門,我才敢肯定你是我的。”

她聽了淡淡一笑,心裏只是悵惘,藍笙到底是個尋常人,再好也要替自己算計。她不能怪他獨斷,是自己對不住他。他的忍耐總歸有限度,誰也不想虛浮地活下去,歸根結底要把欠下的債清算一番。

他有些焦躁,“你別光笑呀,我是認真的。先前郡主說要進宮討恩典,我覺得是可行的。容與完了婚,咱們的事也辦了吧!我真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他伸過來勾她纖弱的手指,“你答應吧!讓我娶你,我一定待你好,你信不過我麽?”

她想把手縮回來,最後還是忍住了,因為容與在看著。他的視線雖沒有停留在她這裏,但他在看著。她心裏生出些報復的快意來,就是要他看著,看她總不至於沒人愛了,她也可以活得很好……

可是她幾乎要哭出來,沒有他,她這一輩子都不能好了。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她再小孩心性,愛他卻已成定局,至死也改變不了了。

她對著藍笙強顏歡笑,背人卻有千行淚。誰能知道她心裏的苦楚?若能換來等值的愛便罷了,偏偏他若即若離,於是她便患得患失。這樣的日子,就算各自成婚後,恐怕也還是要繼續。

她的手指靜靜躺在藍笙的掌心,指尖是冰冷的。她別開臉,“你冷不丁和我說這個,我也沒有主意。還是過陣子再說吧!”

他頗失望,其實早料到是這個結果的,也不必勉強,自己退了步,笑道:“也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不逼你,我等得。橫豎我家二老都認定你了,你是跑不掉的。”

他的嗓音淹沒在高漲的踏歌聲裏,蘇幕遮演完了,台上的伶人開始下場打令。打令通俗來講叫“以舞相屬”,是一種邀舞的活動。原本應該是主人發起的,但主人自矜,玩興正酣的眾人便攛掇伶人起頭。那些伶人甩袖轉騰,招手遙送,直朝容與而去。

宴會上跳舞是件很風雅的事,不論是做東也好,赴約也好,每每總會遇到。難度不甚高的拍張舞,應付起來也還遊刃。容與在這上頭一向敷衍得很好,就算是六神無主,就算心已成灰,大庭廣眾下仍舊能保證舉止得體。

伶人引他出列,他也不推搪,旋轉拍打,跳得有模有樣。眾人皆叫好,唯有布暖一直眉眼低垂。他的心一寸寸冷下來,她的眼裏再沒有他了。從她進門他就留意她,和藍笙有說有笑,卻連一道目光都吝於給他。走到如今這步,再無法挽回了……

藍笙笑得那麽得意!伶人轉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種種浮誇的表現直戳他的神經。他才意識到自己那麽嫉妒!他恨他,恨他處處爭先,恨他占據她所有視線。為什麽她可以這樣決斷?果然孩子是殘忍的,得不到時孜孜不倦,用她最天真無邪的面孔來打動人心。一旦他愛她,無路可退時,她就站幹岸,袖手旁觀。

他等不及她長大,因為沒有時間了。他和知閑的婚事迫在眉睫,沒有足夠的力量催發他不顧一切的決心。其實她有能力改變一切,可她卻不作為,多麽可愛又可恨的人啊!

她看著藍笙,眼睛半彎著。篝火照亮她的眸子,分解成無數細碎的芒。他在座上微躬了躬身子,覺得骨骼都要被壓碎了。他挺不起脊梁來,至少這一刻是的。繃著胸腔,心就要從裏面奔出來。只有窩著,仿佛能減輕一點痛苦。

知閑在一旁幽幽道:“你看他們多般配!布暖是愛著藍笙的,她太年輕,耐不住寂寞罷了。前頭和你不清不楚,就是一時興起。叫我想不明白的是你,你怎麽能和孩子一般見識,還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她的嘴角掛著譏諷的笑,容與轉過臉看她,枯眉道:“我還沒問你煙波樓的事,你倒有臉在這裏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