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斂盡

向西行,已是日暮時分,一點余暉映紅了半邊天。

壽考園裏寂靜無聲,容與伺候起來是最省事的,一如醉襟湖上的慣例,園子裏頭不留人,沒有傳喚不許近身。

布暖到腰門上只看見個小廝,問舅爺可在房裏,那小廝答:“在。前頭夫人叫準備溫水給舅爺,後來舅爺讓撤了換涼水,折騰了些時候。到現在也沒動靜,算算有三刻鐘了,料著都換洗好了。娘子要進去瞧舅爺麽?小人進去給娘子通傳。”

細說起來容與脾氣怪得很,連貼身的汀州都不敢隨意出入他的下處,布暖還是有所忌憚,便搖頭道:“不必,我一路喚他就是了。舅爺規矩大,不愛下頭人瞎走動。”看那小廝拱肩塌腰的樣子,倒像只避貓鼠。因笑道,“你做什麽這架勢?”

小廝搔搔頭皮道:“娘子不知道,舅爺真是神威天成,那一身戰甲,我瞧著心裏怕。咱們家生子兒府裏侍候著,多早晚見過這麽大的官!不怕娘子笑話,光叫我站門,我腿肚子就哆嗦。”

布暖聽了發笑,“不單你,我頭回見他也大氣兒不敢喘呢!你只管站你的門,不辦錯事兒不能和你計較。”言罷提裙往園子裏去。

多時不來,壽考園裏樹木越發蔥郁。二門上的薔薇藤蔓把鏤雕門框子都嵌滿了,幾條零散的枝丫上發了細碎的芽,低垂著,在晚風裏無序地搖擺。

布暖分花拂柳而行,將近正屋時站在台階下喊舅舅,連著好幾聲,園子裏只有嘈切的蟬鳴,不見有回音。她牽了裙角上月台,四下裏轉了轉,人跡毫無。料想他大約是倦了,在哪裏打盹兒。看看天色不早,這兩日路上顛簸,吃不好睡不好,總要讓他用了膳再歇,便推門進房找人。

秦漢以來屋子布局都講究一明兩暗,她入明間看,席墊上和地罩後的胡榻上都是空的。順著蓮花青磚朝西耳房裏去,外間衣架子上整齊撐掛著他的明光甲。金鱗亮鏡,在那綺麗的、綴滿碗口大小梅花的扶桑插屏前錚錚立著,有種力與美的強烈的沖突。

越是沉寂的地方越是沒法子開口打破,像平靜的水面,落進一片樹葉都是罪過,更枉論投進石子去了。她轉過插屏站了一陣,隱約有些聲響,但聽不真切。再往前是畫堂,以前布家宗親沒鬧分裂時,四叔父看書習字的地方。她循聲前往,走到門前聽見嗑托一聲,像是硯台掉在地上的響動。

直欞門上糊著窗戶紙,看不見裏面情形。門扉倒是開著一條縫,從那縫裏看進去,只有煞白的墻壁,和半張鑲著鏡框的條畫。

“舅舅可在裏面?”她揚聲問。

屋裏人答得有些慌亂,“你且等會子。”

布暖倒覺好笑,莫非舅舅好興致,在裏頭練字不成?她生出促狹的心思來,踮著腳湊在門縫上看。看不見就湊得更近些,漸漸擠進門裏去。探頭探腦地張望,發現這屋子似乎改了用途,不再作書房用了。順著一排屏風看過來,有衣架、銀盆、竹榻、木桶,以及坐在桶裏赤裸著上身的男人……

她倒抽一口冷氣,腦子霎時就停工了,怔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舅舅,我不是故意的……”

他明顯嘆了口氣,“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好,洗的時候太長了。”

“不是……怪我……”她急忙退出去合上門。

簡直羞愧致死!她在月台上欲哭無淚,仰著頭來來回回地旋磨,好想撕頭發!怎麽遇上這種事,以後怎麽面對他!她使勁捶打臥欞欄杆,在落日余暉裏無聲地拍胸頓足。沒臉了,沒臉了,誰曾想他在裏頭洗澡!不是都三刻鐘了麽,女人家泡香湯也就小半個時辰,一個男人家要洗那麽久,皮都要泡脫了。

但是不管怎麽說,她在他沐浴的時候闖進去了,看見了不該看的。她惶駭地捂住眼睛,他生氣麽?要把她的眼珠子挖出來麽?不過舅舅的身材真是好,她紅著臉想。臨出來她還看了一眼——肌肉糾結,孔武有力。分明長了張斯文儒雅的臉,脫了衣服竟然是那樣的!到底是上陣殺敵的武將,她沒見過別的男人長什麽樣,唯覺得他賞心悅目。如果女人是個圓,那麽他就是方的,有棱角,鋒芒畢露的身體。

她一頭懊悔,一頭又在臆想,多好看!她捂住嘴竊笑,倒一點都不覺得那身子和臉不般配,他不論怎麽長都是無可挑剔的。阿彌陀佛,原來自己這樣懂得欣賞美!頭一眼沒看明白,再補上一眼,那眼不虧,深刻而透徹!

容與早披了衣裳出來,怕把她嚇著了,往後不敢見他。可出來後看見她在那裏手舞足蹈,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搓臉,愁腸百結過後又是一張咧嘴大笑的面孔,他突然浮起了深深的無力感。看來自己並不真正了解她,他知道她和別的女孩不同,但終歸沒意識到她是這樣一個矛盾綜合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