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重怨

“是不是什麽?”她瞬間臉色慘白,“你又要把我推給別人?你這樣自私,為了擺脫我,就這麽把我隨便送人?”

他也沉下臉來,雖然痛不可遏。也許他的確很自私,他為這事苦鬥了一夜,昨晚到現在翻來覆去地想,想到人打飄。他從來不知道精神上的痛苦如此折磨人,可以讓人崩潰。像一支長矛,以摧枯拉朽之勢直指人心,徹底貫穿他,把他釘在道德的望柱上。

他舍不得,可是又能怎麽樣?讓家族蒙羞?讓天下人不齒?他從不在乎身外物,戰場上廝殺,殺出一條血路,殺出一條仕途,很大一部分是為他的母親。他母親不是嫡夫人,縱然擡舉了,側室的出身甚至不及繼夫人。不是明媒正娶,操持著家業也得不到朝廷冊封。他其實從來都淡泊名利,就是為給母親一個誥命的銜兒。所以若是叫他為愛情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他真的可以毫不猶豫……

他回望她——但是她,她還年輕,小孩子心性。現在沖動,將來要埋怨他。怨他陰狠,怨他作偽,怨他喪盡天良。何況他不能葬送牽扯進這件事的所有人,沈家也好、布家也好,或者還有葉家,這不是一兩個人的事,是三個家族的聲望。她現在可以不顧一切,但熱情能保持幾天?小姑娘對異性好奇,懵懂的好感,不長情的,可能轉眼就拋開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只圖眼前,萬一走到無法挽回時,要落得兩敗俱傷。

其實他充滿了惶恐,他看得出,他和布暖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人。這樣的感情本身就是畸形的,他們都在揣測,對方愛得沒有自己投入。疑惑、不確定、忐忐忑忑,簡直是無止境的噩夢。

“我不想讓你以後恨我。”他努力克制著,“你入宮前陽城郡主就提過婚事,藍笙我是知道的,這趟看得出極認真。你役滿了總要考慮日後的依托,現在看來藍笙是最合適的。”

她覺得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人繃得直直的,“你問過我的意思麽?你獨斷專橫,把你的想法強加給我,你憑什麽?就憑我愛你麽?我嫁了人你就省心了麽?你不會良心不安麽?”她漸漸有些失控,痛聲哭道,“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你無權幹涉我的未來!我就是做姑子也不和你相幹,你放心,我不會給你造成困擾,不會壞你的名聲。你只管成你的親,做你的上將軍、大都督,走你一帆風順的宦途……只當從來沒有我這個人就是了。”

他頭痛欲裂,知道她誤會了,卻不能解釋。越是黏纏,後面的路越難走。索性現在狠下心來,肝腸寸斷也就這一回。痛過了,冷靜下來,也許就想通了。

“布暖,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克己自省的人。”他蹙眉看她,“人活著不單是為了自己。你和我,不可能有將來。這點你比我明白,不是嗎?”

她搖頭,“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愛你,我要你也愛我!”

她坦白而固執,如果沒有血緣上的羈絆,何至於要她下氣兒說出這番話來!

他幾乎要支持不住,好容易建造起來的外殼又被她鑿出裂縫,收不攏,向四面擴散。

“舅舅,”她乞討似的拉他的襕袍,大眼睛可憐巴巴望著他,“你不愛我麽?我不相信,你明明愛我的,可為什麽不肯說?”

他異常難堪,猶自咬牙道:“愛不愛都不是重點,這話不要再說,被人聽見了,後果不堪設想。”

她抿起唇,嘴角浮起一朵嘲弄的花。撒開了手孤寂站著,嗓音變得薄而利,“你是不是恨我不自重,硬要拖你下水?”

他煩透了她不停地貶低自己,她不懂他的心,但凡有法子,他就不會為難自己也為難她了。當他的日子好過麽?哪個男人願意把自己愛的人拱手讓人?他要忍住多大的煎熬,要在心上插幾把刀?

他有些負氣,“我問你,若是我娶你,你可願意嫁?拋開所有一切,無視唐律典刑,義無反顧地嫁給你舅舅?”

像是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連心都冷了。她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他一提,她才猛然醒悟。是的,她不能。不為她自己,橫豎她連出身都是假的,連累不了爺娘。她是為他,像蓋高樓,他辛苦了那麽多年,終於要覆瓦收頂了,她不能毀了他的道行。

容與見她臉上猶豫,說不出的什麽感受。他當然是願意看到她這個反應的,可一旦真正面對,他又無法承受地絕望——果然她沒有充分做好準備!愛他,如同孩子對得不到的玩具念念不忘。哪天擁有了,新鮮勁過了,就要開始後悔,不屑一顧。

“所以不要再鉆牛角尖,你有大把的時機,有瑰麗的人生,不要浪費在舅舅身上。”他咽下苦澀,故作輕松地拍拍她的肩頭,完全就是長輩對晚輩的姿態,“這樣,找個時機先同你父母大人露個底。明天派人給藍笙送個信兒,我同他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