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吾鄉

布家只是個沒落的望族,早年的輝煌已如黃鶴杳杳不復返。和大將軍府的甲士守衛是不一樣的,如今除了冷清再沒別的了。

平時布家沒什麽訪客,特別是出了姑爺早殤的事,布如蔭的所有應酬都推了。臨近傍晚,大紅漆門半開半合著,只等著收市鼓打響就要謝客了。布暖從輦上下來,站在台階前看了會兒。夕陽照在雪白的墻皮上,有種宜家而溫暖的味道。她深深嘆息——這樣熟悉又遙遠的感覺!

容與拴了馬過來,“怎麽不進去?不認得了?”

她搖搖頭,“多看兩眼,等回了長安好拿來回憶。”

容與失笑,“這丫頭,整天想些什麽!你的家,總有再回來的一天。”

她不無傷感地說:“再回來也不是本來面目了,自己的家,卻弄得走親訪友似的。”

他也有些技窮,唯有寬慰她,“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也許再過陣子會有轉機。人生在世,柳暗花明的時候也不在少數。”

正說著,門裏出來個小廝,沒怎麽見過容與,但自家娘子是認得的。瞪大眼睛噯了一聲,“娘子回來了!”也不殷勤請進去,反而踅身往裏跑,一路呼喊著,“郎主,夫人,娘子回來了!”

布暖無奈對容與笑笑,“下人無狀,舅舅別見怪。”

容與不置可否,她在他面前總歸是放不開的,小心翼翼地喚他舅舅。其實他倒不介意她叫他的名字,還記得他從睦州回來那天她歪在卷棚下的樣子,舌尖婉轉遞出一聲容與,溫雅甜糯的,把他推到一個明晰刻骨的位置。

當然,礙於他的輩分,他不可能要求外甥女對他直呼其名。但私底下還是希冀的,因為她每叫他一聲舅舅,他的心就狠狠抽搐一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們之間存在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

布暖看他臉上不甚歡喜,以為他在為那小廝的失禮惱火,一時心裏七上八下地沒有主張。

“你生氣了麽?”她小心翼翼地問,“是府裏調教下人無方,回頭我和母親說。”

他知道她誤解了,笑道:“我在你眼裏是這麽計較的人麽?”

她有些局促,“我是怕怠慢了你,你嘴裏不說,暗地裏又不稱意兒。”

“沒那麽多規矩。”他說,頗大度的樣子,似乎從來沒有為什麽斤斤計較過。

她抄著手,掩映在幕籬皂紗下的小臉白生生、怯生生。他不由動容,擡手想去觸她。手伸了一半突然又踟躕了,打個拐轉而替她整理裙帽。才翻轉一處,聽見裏面有淩亂的腳步聲,忙掣回了手。匆匆趕來的人轉眼就到了門上,是布如蔭和夫人沈氏。

沈氏先瞧女兒穿著團領綠錦袍先是一怔,後來才想起來布暖如今拜了官,供職期間回來的,當然要穿命官官袍。

“我的兒!”她從喉嚨裏吐出壓抑的一呼,上前在布暖臉上身上胡嚕,像是在確認是否完好無損。然後攬進懷裏,號啕訴道:“我的好乖乖肉,阿娘想死了!我的兒呀,回來了……”

大家都被她哭得鼻子發酸,布如蔭別過臉去拭淚。她們母女哭作一團,他只在邊上站著。眼睛裏是無限的眷戀,卻不好像妻子那樣外露。左右看了看道:“有話進去說。”方才想起容與來,滿臉堆笑,“倒慢待了六郎,叫六郎見笑了!”

容與拱手作揖,“姐夫一向安好?”

布如蔭打量他,玄羽金甲,灼檎流光。幾年未見,愈發成就得風神俊朗。他對這個小舅子又喜歡又敬重,沈家兒郎了得,一文一武都是棟梁。反倒他這個做姐夫的,虛長了好幾歲,仕途上不順利,到如今還是個六品舍人,實在汗顏得很。

“很好,家下都好。”他虛攏容與的背,熱絡地引他進門,邊道,“我這一向背運,也沒過長安請安,府裏老夫人可好?”

容與笑道,“蒙姐夫惦記,母親身子骨很好。”

布如蔭點頭,“原說等你大婚了過去,沒曾想你先過來了。實在是暖兒的事叫人傷透心……她這段時間勞你照應著,我是既放心又過意不去。”過門檻時連說了好幾個請,進了花廳裏,接著絮絮道,“她生性耿直,我怕她不聽話使性子,要鬧起身份來對你不住。你是舅舅,留著情面不好說她,越發縱得她沒有個眉眼高低。她若是不好,你只管罵她,不必瞧我面子。姑娘家更要仔細管教,日後到人家吃飯,不能丟了布家的臉。”

做父母的習慣給兒女打圓場,怕有短處落在人家面上。搶先賠了罪,仿佛就能堵住別人的嘴,叫人說不出挑剔的話來。布如蔭極愛女兒,只是男人表達的方式和女人不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文人式的周全周全再周全。

容與一味地推搪,在他看來布暖是最好的。大概是應了情人眼裏出西施,她的所有一切都無可厚非。雖然有時因著主觀判斷誤會她,但都是他的焦慮造成的,和她是不相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