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蘭台

天色已經很晚了,一支蠟燭燃燒殆盡,成了最後一點微亮的芒。當碎差的宮婢拿了新的來替換,蠟頭的油紙撕得嗶啵有聲。就著翹頭案上的余光,把燭台簽子插進紅燭底部預留的秸稈裏,輕輕擱下後回身一笑,“夜深了,司簿還不歇著麽?”

布暖擡了擡頭,活動一下發酸的頸子問:“什麽時候了?”

那宮婢順手歸置手劄,一面道:“亥正了。司簿是今天才到的,這裏的活兒三年五載都幹不完,也別急在一時。頭天就這麽勞累,後頭的日子怎麽過呢!”

布暖聽她說話溫和有禮,打量她年紀不大,約摸十三四歲的樣子,便問她叫什麽。她抿著嘴笑了笑,“奴婢叫采葑,是尚寢局的司燭。原在左右春坊掌燭火,後來因著集賢書院要編纂史籍,就撥到這裏來了。”

布暖哦了聲,“采葑采菲,無以下體。這名字取得好呢!”

采葑低著頭把她用過的兩支小楷歸置起來掛在筆架上,燭火下的及胸綠紗裙泛起了淡淡的光暈。她一直是笑著的,似乎這種表情形成了一種慣制,只有表面的歡快,基本沒有實際意義。聽見布暖說話,忙應道:“司簿真有學問!我還是頭回知道自己的名字有出處呢!我爺娘沒念過書,我的名字是私塾裏的夫子給取的。我們老家是個窮鄉,十裏八村就一個讀書人,考了十幾年進士都沒及第,就回鄉收學生授課了。我出生的那年葑草長得很茂盛,我爺娘去給我求名字,夫子就給取了這個。我前頭還覺得這名字鄉氣呢,被司簿這麽一說,又要謝謝那位夫子了!”

“可不,比那些妖俏的強多了。”布暖笑道,起身到窗前看,旁邊的正殿裏燈火通明,因回頭問,“獨孤少監他們還沒散麽?”

采葑探頭看了看,“因著這批書要往東都修文殿運,時候急,所以連著忙了好幾宿了。看這架勢,今兒又是通宵。”

她轉回案後潤筆,“下頭人總歸是辛苦的。”

采葑又給另幾盞燈添燈油,拿銅剔子挑挑燈芯,邊道:“賀蘭監史也回來了,下頭人忙,他也逃不脫。”到底是年輕孩子,靠過來竊竊笑道,“才剛我上配殿裏換蠟,看見賀蘭監史吊著胳膊,聽說路上摔了跟鬥。”

布暖不以為意,這種人摔一跤怎麽只摔折了膀子?若是一氣兒摔斷了脖子豈不更好?老天不長眼啊!

手上的活計真是做不完,幾萬卷的典籍,每卷分上中下,各宗還另有小錄,要全部登記入冊。她忙了好一會兒只謄抄了十來部,對比身後堆滿的五十個高架,實實在在可謂滄海一粟。如今太忙,連咒罵兩句都騰不出空。采葑在邊上說,她只唔唔地敷衍。

那丫頭知情識趣,蹲身整理桌沿順下來的白折。一頁一頁對疊好了,卻行幾步道:“婢子告退了,司簿仔細火燭。”

她退出去,重又合上了門扉。

大夏天的困在書堆裏,因著要掌燈,門窗都不能開,怕風吹偏了火要走水。閣樓又離殿頂近,空間也不及別處開闊,幾盞燈一點,熱得蒸籠似的。

布暖揮汗如雨,有一刹兒暈眩,簡直以為自己要熟了。才知道做官真不易,索性做了大官倒好,像自己這種不鹹不淡的芝麻官,最適合被壓榨。

這會子真懷念煙波樓,懷念渥著冰的果子、懷念醉襟湖上涼風習習。看看眼前堆積成山的卷軸,果然幹一行厭一行,她連死的心都有。

心情煩悶,重重嘆口氣,案頭的燭火急劇地晃動,唬得她忙伸手捧住。暗裏直呼晦氣,連牢騷都發不得。都怪賀蘭敏之,沒有他,她何至於落得這副田地!她停住筆,拿筆杆子蹭蹭頭皮——想起書院裏別的小吏又覺得好笑,整天和筆墨打交道,個個嘴唇都是黑的。因為總要潤筆,有時候筆頭分了叉,或是出了賊毫,直接就拿嘴去叼,一天下來都成了烏骨雞。

這樣的日子要熬兩年,兩年後榨光了油水,大約只剩一層皮了。

廊廡下有人走動,到了門前推門而入,是兩個校書擡了擔子送新審的副本來。篾筐往地上一擱,報花名般的唱:“《禮記》十二卷,《史記》九卷,《白虎通》二十一冊,入庫謄本。”

布暖手忙腳亂拿白紙記下來以備清點,兩個校書一旁看著只是笑,寬慰道:“司簿別急,記不住的咱們再報一回。”

布暖尷尬地笑笑,“我才剛還真沒記住,請問二位校書郎,《史記》統共幾卷?”

“《史記》九卷。”一個校書道,“冬司簿別客氣,咱們以後一處當差的,直呼名字就好了。”

布暖擡頭看,兩個校書咧著嘴笑。容長臉那位說:“我姓黃,他們都管我叫黃四郎。”又沖邊上那個瘦長條努嘴,“他姓盛,爹媽給他取了個官名兒,叫盛中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