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難禁

雨中顛躓,也顛不脫壅塞的憂傷。

回到都督府時,正是雨將停不停的時候。天邊又亮起來,看得見流雲滾動的痕跡。

汀州迎出來行禮,“郎主回來了?藍將軍在衙裏坐了一早晨,拉長個臉,叫人看著後背生寒呢!”

他頭都沒擡一下,躍下馬車朝門上去。路上被雨掃著了,一條袖子濕了個透。袍沿吃了水貼在靴筒上,他也不甚介意,拿手提著抖了抖便進了正堂裏。

藍笙寒著臉坐在席墊上,看見他進來,眼裏一副陰鷙的神情。

容與不吭聲,他此來所為何事他都知道。這會子讓他說什麽?誰能比他痛得更深?他顧自己都顧不過來,既然把布暖看成私有物品,那麽就沒有義務給任何人交代。

貼身隨侍的人送手巾把子來,熱乎乎地貼在臉上,才覺眼皮子不那麽澀了。吸了口氣,內臟像是暖和起來。他一直壓著那方巾帕,等要涼了方取下來拭手,然後坐在高案後面開始整理外埠文書,完全視來客於無物。

頭暈沉沉,他看著大摞的封套興嘆,前所未有的厭煩。他的壓力實在是大,戎器、鹵簿、甲械……不久還有武選,樣樣要他拿主意。以前心無旁騖,幹什麽都是一心一意的,並不顯得累。如今出了岔子,日日絞得肝都疼,看見案頭這些公文,簡直就如閻王爺催命似的。

“你就沒有什麽可說的?”藍笙受不了漠視,直著嗓子道。

他巋然不動,“你想讓我說什麽?”

藍笙緊抿著唇看他,半晌發出一聲刻板的短促的冷笑——上將軍裝蒜的本事當真熟極而流!只怪他近來總是長安洛陽兩頭跑,等得到消息時已經晚了。只是容與的做法讓他很意外,他從不知道他沈大將軍會冷血到如此驚人的地步,只要他願意,有什麽事是他辦不妥的?當真是束手無策了?明知賀蘭對暖兒是有企圖的,還放任讓她羊入虎口,他存的是什麽心?不答應把暖兒交給他,情願把她送進宮裏,毀了她的一生麽?

他怒極,“你早就知道賀蘭敏之要舉薦暖兒入蘭台,就這麽巴巴兒看著?若你覺得她是個累贅,我樂意接管,你為什麽不打發人告訴我?”

容與不哼不哈的樣子,“這是我的家事,你未免管得多了些。”

藍笙不由搓火,起身道:“我家郡主和老夫人提過了親,過幾日要請官媒上門的。你倒好,輕描淡寫地就想撇清關系?罷,就算未過禮作不得準,憑著你我兩家交好,這點子人情也討不著麽?如今話到了這份兒上,我也不怕敞開了說。你明知道我對暖兒有意,偏要從中做作梗。我哪裏對你不住,你直說無妨,何必這麽三番四次地給人下套!”

容與原就不快,被他一鬧愈發生氣,沉聲道:“我給你下了什麽套?這事你當去問她,她若是也對你有意,自然會打發人知會你。這麽悄沒聲的,就說明她沒打算將來和你有什麽牽扯。”越說越氣憤,在地心踱了幾步,復又添了一句,“我這兩日不得空,險些忘了。她托我轉告你,讓你別等她。這一去蘭台前途未蔔,她不願意耽誤你,請你另擇佳偶。”

藍笙不是個三言兩語就能打倒的人,他的想法早前同暖兒說過。於他來說,進宮和她心裏喜歡容與是一樣夾纏難解的。她人在哪裏,問題都真實存在。他只是不忿沈容與鐵石心腸,自己下半輩子有了著落,就對他的用情視而不見。

“你怎麽忍心?”他用一種很失望的口吻說,“虧她口口聲聲向著舅舅,她到長安來投靠你,你是怎麽照應她的?把她送到賀蘭敏之身邊,你考慮過後果嗎?上將軍宦海沉浮十余載,要留住個人不是難事。你向來神通廣大,如今竟成了這樣!她是你外甥女,你的中庸之道用在這上頭怕是不妥吧?今日是暖兒,明日換成知閑又是怎樣的光景?你還這麽篤定地在衙門裏辦差嗎?”

他這樣說的確是有意挑眼,站在容與立場上,知閑和暖兒沒有可比性。知閑是過了六禮的,一只腳踏進了他沈府的大門。他就是不愛她,責任還是要擔當的。孰輕孰重根本用不著比較,未婚妻和外甥女,永遠不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他越想越惱火,也顧不得往日的交情了,輕慢道:“你別怪我往斜裏想,這麽順當把她送進蘭台去,難道是出於官途上的考量?莫不是看準了周國公的身份,你也願意攀上這門皇親麽?”

“你給我閉嘴!”容與忍無可忍,這聲斷喝嚇著了兩腋侍立的人,那些甲士個個挺胸縮肚,像雷雨天裏淋傻了的雞仔兒。他瞅了一眼更覺心煩,揮手令他們出去,大有要同藍笙論論長短的架勢。

他的家事何嘗要外人來置喙?他的苦處不能說出來,藍笙又能了解多少?真要剖開心來比,十個知閑也比不上一個布暖。但這話說不得,說出來就是有悖人倫的,豈不和賀蘭敏之成了一丘之貉?他不單要自己糾結著,還要接受藍笙的指責。憑什麽?他藍笙愛布暖,自己的愛絕不比他少半分。正因為有禁忌的成分,他的感情甚至比他濃烈十倍!布暖進蘭台,最痛心的人應該是自己。他受不了別人質疑,尤其這個人是揚言要娶布暖的,對他來說情敵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