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孤鴻

“上將軍真是有心了,撂著軍務不管,親自護送冬司簿進宮,連帶著常住面上也光鮮呢!”賀蘭敏之倚門一笑,烏紗帽下的五官因得意愈發生動。

布暖聽他說“冬司簿”,方記起來上回老夫人確實是拿什麽終古後人來說事,想是他下了一番工夫,將錯就錯把這個出身坐實了。也難為賀蘭監史花了這樣多的心思,把她一個欺瞞朝廷的戴罪之人光明正大送進皇城裏來。她還真有點佩服他,膽大包天敢想敢做,這點視死如歸的精神比大多數人強些。

賀蘭是妖嬈的,以往可以只作沒瞧見他,他怎樣賣弄風情容與都覺得與自己無關。現在出了這樁事,少不了橫挑鼻子豎挑眼,越看越不耐。臉是爺娘給的,要退換大概無門了,但是弄得女裏女氣,站也沒個站相,這算什麽!他眼裏帶著輕蔑,繃著臉道:“暖兒是沈某家眷,沈某上心是該當的。今兒親送是一宗,皇城裏頭常來常往,日後要見也不是難事,屆時望賀蘭監史行個方便才好。”

沈容與是個嚴謹的脾氣,說話從來都是留著心的。他只求他行方便,卻不提叫他多照應,暗裏八成是恨他恨得牙根癢癢呢!賀蘭拿眼掃布暖,一面虛應道:“這是一定的,上將軍給常住臉面,不接住便成了不識擡舉。上將軍是散階,雖不受命於兵部,但與兵部來往頻繁常住是知道的。上將軍上蘭台探視易如反掌,我就是想作梗也不成。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上將軍面前有交代,將來也好仰仗上將軍庇佑。”

他說話的時候皮笑肉不笑,那神氣分外惹人厭惡。容與不願意搭理這種人,仿佛和他多搭一句訕都是對自己的侮辱。遂轉身對布暖道:“你暫且留在蘭台,過陣子我想法子把你遷到鳳閣去。”

布暖不想把他牽扯進來,搖頭道:“舅舅別替我費心,來回地倒騰還要托人討人情。不如紮根在一處,時候長了就好了。”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你要記得常來瞧我,就比什麽都強了。”

戀著一個人,在他面前自然有小女兒情態展現出來。也許自己不曾察覺,對應的人也不敢往那上頭想,但旁觀者總是看得很透徹的。尤其是賀蘭這樣的情場老手,只消一眼,他就驚訝地發現,原來事情要比想象中有意思得多。這位布娘子看著挺清高,竟還有這樣隱晦的,不願別人發現的私心。

他咳嗽一聲,“時候差不多了,請冬司簿隨我來。”

終於到了分別的一刻,鈍痛越發深重。容與望著她,眼睛裏沒有光。

天上開始飄雨,倒不是夏日裏當頭就立刻澆下來的那種,細密得近乎纏綿。有點秋的淒涼。她蹲身拜別他,“舅舅保重,暖兒去了。”

他動了動嘴唇,“萬事小心,去吧!”

她跟賀蘭進了安上門裏,一旦邁過這道檻,前程往事就不得不撂下了。只是仍舊不舍,她回頭望他,他負手站在出檐下。旁邊的監衛中郎將還在同他扯閑篇,他轉身應酬調侃,又恢復了平素四平八穩的做派。

她籲了口氣,這樣也好,兩不相欠。日子久了,所有的煎憂都淡了,就不會像如今這樣,弄得伍子胥過韶關似的,恨不得一夜愁白頭。

她扭身看面前的路,禁苑分兩個部分,南面是皇城,北面才是大明宮。皇城裏密密匝匝全是朝廷官員務政的官署,尚書省、門下省、太仆寺……相距不遠,數不勝數。她好奇地張望,一個直欞窗就像一個舞台,裏面有各種相貌儀容的人。官服倒是大致相同的,絳色團領襕袍,頭上是烏紗的折上巾。大約是各自從事的差事不同,有的焦慮不堪,有的悠然自得,形形色色的官場百態。

賀蘭把手裏的傘塞給她,自己慢慢在細雨裏踱,走一步的速度,性子急點的可以跨上兩三步。他轉過臉對她笑,“暖兒……我以後背著人就叫你暖兒了。這名字好聽,我喜歡。”他像品酒似的咂咂嘴,“我有預感,往後咱們一定會相處愉快的。”

布暖腹誹著,誰和你相處愉快!要同你這樣的人和平共處,不知要花費多大的力氣!

他斜著眼瞥她,知道她必定不服氣,因笑道,“你別忙否定,不信瞧著,總有一天你會認同我的話。不管你承不承認,其實咱們是同一類人。怎麽說呢……”他翹著小指撓撓帽檐下的鬢角,“有一顆同樣不安分的心。”

她豎起了眉頭,“你這是拉我下水,還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有沒有不安分我比你清楚,不管怎麽樣,我和你賀蘭監史完全沒有可比性,起碼我沒有捏著別人的把柄強人所難。”

他聽了拍拍胸,“唬著我,我以為你要說我逼良為娼呢!什麽叫強人所難?我又沒有殘害你,反倒給你掙了個七品女官,你還不足意兒?大姑娘這麽難伺候,仔細將來不好找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