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塵勞

他到底還是親自送她。

雕花的高轅馬車停在戟架旁,到了告別的時候,門廊下站滿送別的人。布暖給藺氏和知閑納福,“請外祖母和葉姐姐多保重,暖兒這一去許久不能給二位請安,等下趟回來,盼著見長輩們健健朗朗的。”

眼淚是分離時必不可少的道具,所以個個紅著眼眶,以彰顯彼此之間感情非常深厚。在這樣煽情的場合,要哭出來似乎也不是難事。布暖為了表示不舍和留戀,迎著漸起的太陽在晨風裏大聲抽噎,一半哭給眾人看,一半哭給自己聽。

藺氏在她頭臉上一通胡嚕,“我的兒,別哭。你給爺娘長臉子的,大人們替你高興。擦擦眼淚,喜興兒去吧!我原說要送你到宮門上,偏你舅舅不叫,怕回頭在那裏失了體統,招了犯王法的罪倒不好。”

布暖點頭,“我知道外祖母疼我,外祖母是有年紀的人,這樣熱的天鬧得不安寧,是暖兒的忤逆。舅舅送我也是一樣的,外祖母仔細作養身子,等暖兒回來了再在外祖母跟前盡孝道。”

藺氏撫撫她的手,“好孩子,我心裏知道你好。到了蘭台不比在家裏,好好地當差,要識眉眼高低。如今人心不古,自己長足心眼子,萬事多考量。自己拿不定主意的別忙做決定,好歹想法子托人給家捎話,可記住了?”

又喋喋囑咐好些話,知閑也是依依惜別的架勢,牽著她的手體恤有加。只是在布暖看來有點假,她潛意識裏總覺得她對她的離開是抱著慶幸態度的,不確定是不是察覺了什麽,大概府裏憑空多出來一個人本來就有些排外吧!她的真實想法肯定和面上表現出來的是相悖的,有了這一點猜忌,自己應付起她來,自然而然就分外的吃力了。

容與面上無波,瞧她們你來我往地沒個完,只在一旁道:“要見也不是難事,這會子別耽擱了,時候不早了,快些上車吧!”

先前忙著不痛不癢的對話,最親近的人反倒無暇顧及。這會兒容與催促了,也不好再拖沓下去。布暖看看身邊這些一路跟隨自己來長安的人,唯有無語凝噎。

“去吧!”乳娘送她上車,勉強笑了笑,“且有相見的時候,何苦這樣!”

香儂把包袱遞過去,布暖從帷幔後面探出臉來揮手作別。馬車朝前使去,她回頭張望,漸漸遠了,人影杳杳。硬著心腸收起眼淚,從今起要和往昔作別了,她雖忐忑,但並不懼怕,甚至還些躍躍欲試。

容與沒有傳小廝,他自己策馬駕轅,總覺得有好些話要說,顧忌有第三人在場不好開口。眼下真的上了路,只剩他們兩個了,卻又覺得無從談起。

昨天那件事對兩人都是一種困擾,面對面時很別扭,像到了岔路口,似乎仍舊是單純的甥舅關系,但又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氣氛縈繞,於是一味地兩兩緘默。

馬蹄踩在黃土壟道上,發出撲撲的聲響。頭頂的燕飛被風吹動了,一波又一波,像起伏的浪。

天色有點陰陽怪氣,遠處穹隆沉沉起了厚重的霾,頭頂上卻是艷陽高照。雲翳在碧藍的空中堆疊成山,光線穿過間隙狠狠地直射下來,簡直如同聚焦了一般,比尋常的普照要灼熱得多。

布暖掏出手絹來,斜眼瞥他,他不知想什麽正出神,鬢角濡濕,眼裏還有焰焰的火花。她遲疑著叫了一聲,把手絹往他跟前遞了遞,“擦擦吧!”

他唔了聲,一手拉韁一手執鞭,倒是騰不出空來。含糊應道:“不必了。”

她不言聲,側過身子來,拿卷好的帕子來給他掖,輕柔地,小心翼翼地。他心上一頓,轉臉看她,她垂著眼,頰上酡紅,顯出一種羞怯的神情。

越發現她的好,便越難撂手。他悵然若失,現在這情景,頗像是個父親不情不願地送女出嫁,這份心境是語言難表述的。更何況他對她的感情復雜,把自己愛的人送出去任人宰割,就變成了深重的災難。

他嘆息道:“秘書省藏書有三處,都是在皇城內的。雖所屬不同,抄錄校典時分時合,往後少不得來往走動。宮裏人多嘴雜,你要寸步留心。若是有個行差踏錯,宮門似海,只怕鞭長莫及。”

她是深閨裏的人,原只知道針線女紅,這趟涉及官場,突然融入了他的圈子,一刹兒覺得新鮮起來。因笑吟吟道:“我省得。前頭查了典籍,弘文館和史館屬門下省,集賢書院屬中書省。我聽說秘書省是受中書省管轄的,那麽蘭台大約是設在集賢書院吧?”

她事先倒做了不少的準備,瞧她現在歡喜的模樣,對比自己的愁腸百結,簡直就是最大的諷刺。

他微沉了嘴角,大大的不快,冷然應了聲,便勒轉馬頭駛上了丹鳳街。

到了皇城根下才知道城墻有那樣高,足有七八丈吧!從三十二街遠眺,便能看見城內巍巍天闕高聳入雲。青黑的磚瓦、赤紅的抱柱、還有深廣的飛檐,無一不彰顯這磅礴帝都的奢靡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