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情憮

他沒往這裏來,到廊子下拐個彎便朝東邊梢間走,想是去看新郎官了。

布暖倒也沒覺著什麽不妥,只是有點失望,原還盼著他來了能把她搭救出去呢,這下是交代了。

四娘並不粗蠢,微側著身子說:“沒法子,大約得再過一個時辰才好走動。你認得雲麾將軍?”稍一停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如夢初醒道,“他是容與好友,我倒忘了。”

布暖轉過頭看她,別人為了套近乎都管舅舅叫六郎,葉家似乎只有她一個叫他名字的。她奇道:“四姨姨和舅舅不相熟嗎?”

四娘搖搖頭:“我們只是表面上的姨表親,我又不是大夫人生的,和七娘是不一樣的。大夫人平常限制我們和你舅舅走得過近,所以很少有往來。”

葉夫人這麽做的原因也可以理解,舅舅這樣的郎子太稀有,要好好珍藏起來不容別人窺伺。但似乎做得太過了,自己家裏人防著有什麽用,他照樣回眸一笑迷倒宋娘子那樣的姑娘。當然了,她暗裏慚愧,喟嘆一聲“還有區區在下”。

四娘給她添茶,手勢溫和嫻熟,端起放下都能做到無聲無息。即便是黑夜裏閉起眼睛,都覺察不到響動。她臉上有堅強的隱忍,雖然愉快得沒有內容,卻也能感染人。

“四姨姨該出去走走,我聽姨祖母說你常悶在屋子裏,這樣子不好。”交談了一會兒,頗投機的樣子。走近了一個人,試圖了解,才會感受到她是有血有肉的。外表迎合男人的審美,除了嫁人沒別的用。她不是男人,不會以貌取人,所以對方長得不好,也不妨礙她們交心。

四娘略勾了勾嘴角:“我不活絡,最大的徳行也只限於守規矩。本就長得寒磣,混在人堆裏,不過得個斫傷元氣。”她又自嘲一笑,“越是有短處的人越是聽不得自己半點不好,別人不管你死活,只圖自己快活,說出來的話尤其傷人。與其哭得打噎,不如自珍些。不出去見人,也就沒人會恥笑你了。”

其實她並沒有那麽醜,不過是皮膚生得黑些,花點功夫也是可以改善的。這麽不自信,大約是因為受慣了打壓。早給恥笑成了脊柱佝僂的畸形,還怎麽擡頭挺胸的活著呢!

布暖覺得這話題太過沉重,轉而笑道:“姨姨心儀的是什麽樣的郎君?是像舅舅那樣的,還是藍笙那樣的?”

四娘誠惶誠恐道:“那不是成了癩蛤蟆覬覦天鵝肉了!”說著又低頭淺笑,“自己這條件,還說什麽挑人!我也沒別的,就是煩透了這身肉。將來若是能嫁,求他是個瘦長條兒,算是我燒了高香,補了我的不足了。”

布暖嬉笑道:“太瘦也不好,像戲文裏的無常鬼,腳上蹬著高蹺,走起路來一縱一縱的。”

“也不是那樣。”四娘辯駁著,一下又紅了臉,在她耳邊小聲道,“真配了那樣的人,恐怕大娘又要說嘴,郎子像災民,天生就是個窮命。”

兩個人哧哧地笑,倒引來了藺氏的側目。她是打從心底裏瞧不起四娘的,布暖和她走得太近有點自降身價的意思,這麽的不好。

她咳嗽一聲,扯了扯布暖的襕裙,示意她好歹疏遠些。同誰不好說話?屋裏陸續進來的娘子們都是葉家親眷,論理她們和四娘是一個姓的,該當比布暖熱絡才對。可個個昂著高貴的頭顱跽坐著,偶爾互相斟茶攀談,那種傲慢的態度雖不討喜,但的確讓人感覺到矜重自持。就如同一碗水,端得穩,不灑出來就是值當誇贊的。

外面穿堂裏傳來葉夫人千恩萬謝的聲音:“寒門微戶怎敢勞動千歲之尊,折煞奴了!奴這是菩薩念夠了數,天爺給奴臉子呢!千歲快裏面請,奴另辟了屋子接千歲的佛駕。”

屋裏的人開始交頭接耳,都在估猜來客是什麽人。身份不一樣,享受的待遇當然也不一樣。葉家老爺不是朝裏一二品的大員,皇親國戚要隨緇儀,大不了打發家奴送來,一般不會屈尊親臨。所以破天荒的來了位大人物,葉家夫人就直接卑微到塵埃裏去了。

大唐千歲不少,究竟是哪位,布暖糊裏糊塗也沒聽清楚,便低聲問藺氏道:“外祖母,是哪家的千歲?”

一眾女眷都起身了,藺氏替她理了理腰上穗子道:“我聽說話的聲氣兒是陽城郡主,藍笙的母親。不知她是過這裏還是往別間去,要是不來這兒,回頭帶你過去請安。”

布暖隨眾人佇立著,心裏也不以為意,聽見一個無起無伏的嗓音道:“夫人不必操勞,我很久沒見著沈夫人了,今兒她也在的吧?還有我們晤歌說的小外甥女,我也要見見。”

這是點了名頭要召見,藺氏忙攜布暖緊走幾步迎出去,剛轉過插屏,門上錦衣華服的貴婦正一搖三擺的進來,見了藺氏便笑:“你多早晚來的?我才問了六郎你人在哪裏,他只說在後園子,害我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