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嬌深

容與站在輦前頗覺棘手。

她醉得厲害,一通折騰還沒有要醒的意思,幾個人圍著肩輿束手無策。到了煙波樓門口,斷沒有放任不管由她去睡的道理。秀無奈去撼她,她翻個身,睡得越發沉。

“舅爺,你看……”秀愁眉苦臉,“這怎麽好!竟是人事不知了似的!”

容與微錯著牙沉吟,姑娘大了,小時候抱著背著都不礙,如今男女有別,就是長輩也要避忌。可要是不管,他知道緣由倒罷了,老夫人女則上嚴厲,只怕嘴上不說,心裏要鬧別扭。

他頹然一嘆,這事是他惹出來的,善後自然也是他的責任。他過去掀簾子,她睡得兩頰泛紅,足意兒的樣子像只貓。他蹲著身子探進去,輦裏空間狹小,合蘇的香氣縈縈回旋在鼻尖,嗅著那味道,有一瞬居然失神。

她吧唧兩下嘴,他失笑。湊近了看她,眉眼間恍惚還有小時候的影子,只是兩腮不再肥嘟嘟的,缺乏眼下時興的珠圓玉潤,卻另有一種玲瓏細致的宜人。

他小心翼翼把手伸到她脖頸下,托起來一些,輕盈得不費吹灰之力。

她綿軟靠在他臂彎,秀眉畫目,皎皎如明月。他生怕鬧醒了她,目光在她臉上巡視,卻是沒來由地胸口砰然一撞。他驚愕莫名,倉促別過臉,腦子仿佛被重重碾壓過,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怎麽了?他蹙眉暗忖,自己的外甥女有什麽可慌的,當真是愈發回去了!

他咬著牙伏身去挽她腿彎,才想抱起來,耳畔柔柔的聲音說:“舅舅,暖兒自己走。”

他一怔,轉臉去看她。她的手搭在他肩頭,微側著臉,紅暈從面頰蔓延至胸前。眼睛閃爍著瞥他,迅速又調開去。

布暖這裏險些緊張得厥過去,一睜眼自己半躺在舅舅懷裏,還有什麽比這更叫她吃驚的?她是好人家的閨女,臨出門阿耶還一再教導。現在是酒後無德,舅舅再親總是男人,和男人這樣貼近是犯了大忌的。

她無所適從,勉強笑了笑:“真是失禮,沒想到睡得這樣熟,叫舅舅操心了。”

容與沙場上運籌帷幄,自有一套四兩撥千斤的看家本事。只一眨眼,仍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自持著收回手,退後一步直起腰,臉上掛著溫和的笑,緩聲道:“虧你醒得及時,倒省了我的力氣。快些下輦吧!風口上吹久了要鬧頭疼的,還是回房裏歇著好。”

布暖忙從裏面鉆出來,擡頭一看,人真不少!除了自己的貼身伺候,還有容與的四個近侍。

她尷尬咳嗽一聲,福身道:“舅舅恕罪,暖兒告退了。”

容與點點頭,看著她故作鎮定地踅身往煙波樓裏去,高昂著頭,挺直了脊梁,肩膀卻微耷拉。

他打發侍從把輦擡回門上,自己順著台階朝醉襟湖邊去,邊走邊為剛才的事耿耿於懷。到底是哪裏不對?莫非是近來太忙,忙昏了頭?他揉揉太陽穴,看來是該好好歇一歇了,他多久沒睡囫圇覺了?十天?還是半個月?大抵就是因為過於勞累,才會生出這樣莫名其妙的錯覺。

煙波樓裏的布暖也正懊惱,她的娘子脾氣發作了,癱在胡榻上打滾,邊滾邊抱怨:“你們怎麽不叫醒我?這下可好,我臉都丟盡了,活不成了!”

玉爐在邊上嘟囔:“怎麽沒叫你,是你自己睡死過去了,還怨怪別人!”

秀和香儂左右坐了來按她,好言寬慰著:“沒什麽,自己嫡親的舅舅還笑話你不成?這麽點事就要死要活的,傳出去豈不磕磣死了!舅爺也沒有惱你的意思,你放寬心吧!”

布暖鼻子發酸,她不敢想象,那雙深邃的眼裏浮起鄙夷時有多叫人生不如死!她在意別人的看法,尤其是舅舅。她想給舅舅留個好印象,可一見面就弄成了這樣,她簡直羞慚得無地自容。

要怎麽補救?她趿上高頭履下了胡榻:“我去給舅舅負荊請罪,請他責罰我。”

玉爐抱住了她道,“你安生些吧!舅爺回竹枝館去了,你還想闖上湖心亭惹他惱火?”

布暖一時像霜打的茄子,挪到席墊上長籲短嘆,指甲無意識摳著幾面,尖銳刺耳的聲響攪得人槽牙發酸。

玉爐捂起了耳朵,挨過去說:“你要賠罪還是等舅爺上了岸再說吧,今晚有團圓飯,還怕遇不上嗎?”說著話鋒一轉,叉腰道,“你的確該向舅爺請罪,詆毀長輩該罰你閉門思過!”

布暖臉上一片茫然:“我什麽時候詆毀過舅舅?”

玉爐磨牙獰笑:“沒有嗎?倒三角眼大麻子,飯量大嗓門粗,這是你說的吧?害我在門上都沒敢正眼瞧他,早知道就不該信你的話!”

布暖噎了一下,如花美人給中傷成了那副模樣,她心虛、她愧怍、她良心不安。她縮得更矮:“不打自招沒什麽意思,這個就算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