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迎顧

布暖邊走邊想,舅舅真是個會享受的人!醉襟湖上視角遠比岸上好,取景身在其中反而雜亂,貴乎於曠遠雅致,身無一物,愈發懂得欣賞別處的曼妙。

醉襟湖東鄰煙波樓,西毗渥丹園,北面還有知閑的碧洗台。站在水榭回廊上四面環顧,處處是秀色怡人,處處如詩如畫。

提袵上高台,小心把沾了泥的鞋頭掩藏在裙裾下。擡頭看容與,他穿著竹紋襕衫雲頭履,眼裏有湖面倒映的微芒,攏著廣袖肩靠廊柱,一派閑適悠哉。

她暗順了口氣,淺笑道:“舅舅怎麽沒歇著?日頭大,站在外面仔細曬壞了。”

容與嗯了聲,往紅藥園子看一眼道:“你小時候有喘症,如今都好了嗎?花叢裏呆著怕要犯病的。”

這兩句話有深意,沒有明著責備,但也差不多了。布暖松弛下來的心像給狠狠捏了一把,她戚戚然垂下腦袋:“定親那年洛陽來了個走方高僧,阿耶尋訪了幾趟,好容易請到府裏來求他給我瞧病。傳聞那高僧是得了道的,我吃了他開的方子,半年就去了根兒,現在病都痊愈了。”

容與點點頭:“這樣好,也不必忌著什麽,春日裏悶在房裏,白辜負了這四月天。”轉身進竹枝館道,“進來吧,上回得了樣東西,給你玩正合適。”

布暖心下一喜,既然說了這麽中聽的話,想來也不會再責怪她了。她喜滋滋地快步跟上,躲到門邊脫了布履,那鞋埋汰成了這副模樣,萬不敢入舅舅法眼。忙悄聲提溜到一邊,這才邁進了墁磚鋪地的明間裏。

竹枝館布置很簡單,一幾一凳一胡榻,東墻上掛著兩副條畫,畫下陶土瓶裏供著兩枝棠棣,正抽出了嫩黃的蕊,熱熱鬧鬧開得滿枝灼灼然。

她驚喜地一嘆:“舅舅也愛棠棣?我在洛陽種了一株,最細的花莖也有筷子粗呢!臨要開花前一晚剪下來拿清水養,三日房裏余香不絕的。”

容與回頭一顧,應道:“晉書裏說,芝草蒲陶還相繼,棠棣融融載其華。這花繁而不妖,更惹人憐愛。”

他撩袖倒了杯茶,指著席墊叫她坐,自己拿著銀盆到榭台邊舀水。布暖探身看,自小練武的身板,擼起了袖子,小臂上肌肉虬結。她咋舌不已,舅舅儒雅的臉和那胳膊還真放不到一塊兒去。

他端了水進來取巾帕,絞幹後遞給她,也不說什麽,旋身進了內間。

布暖拿著帕子紅了臉,很知趣地意識到舅舅是嫌她邋遢,要她把自己收拾幹凈。她飛快盥手洗臉,打理完了把水潑了,雪白的手巾規整搭在盆沿。退回席墊上繃直了腳背把腿壓在身下,這叫跽坐,也叫正襟危坐,長輩面前不得準許是不能松腰趺坐的,所以在舅舅放話前她就得這麽老老實實撐著。

她歪著頭暗忖,舅舅似乎也不是那樣難以相處,或者是他位高權重,總讓人感覺如坐雲端。他不像藍笙那樣生得皮頭皮臉,他是個穩重人,穩重人容易一本正經。所以他把臉拉下來,她就成了避貓鼠。

她只顧胡思亂想,隔了一會兒容與出來了,手裏拿個錦緞盒子,瞧她枯著眉頭的樣兒,笑著站在一旁道:“你也忒守禮,這麽的怪累的。”

布暖擡眼看,舅舅真奇怪,知道她累卻不讓寬坐,就像往她茶盞裏注酒一樣,似乎是存心捉弄她。

生疑歸生疑,她能耐再大也只敢腹誹,咬著牙跪到腿發麻,臉上還得笑模樣:“舅舅面前不敢放肆。”

容與到她對面胡坐,把盒子推到她面前才慢吞吞道:“罷了,松泛些,不必拘著了。來瞧瞧這個。”

布暖終於在跪暈前得了特赦,趕緊改成盤腿趺坐。道謝之後掀開蓋子看,原以為不過是九連環之類的閨中物事,沒曾想裏面卻是個精細別致的木雕扶桑美人。雪白的面孔,微揚的丹鳳眼,頰上圓圓的胭脂,還有熱情如火的紅唇和色彩艷麗的花嫁衣裳。

布暖仔細打量,愛不釋手地來回撫摩:“真是精細!我以前有過一個,是個假倭人拿出來賣的,做工粗糙得多,一個還要八十錢。”

容與奇道:“假倭人?你怎麽知道?”

布暖撇嘴道:“賣娃娃的時候話說不通,只會比畫,兩個指頭一張就知道‘八’。我逛了果子鋪出來路過茶館,看見他嗑著瓜子聽說書呢,可不是假的嘛!”

容與輕聲笑起來,呷著茶道:“世風日下,只聽說過冒功領賞的,坊間做買賣竟還有這樣投機的。”

“生意人算計好,為了掙錢可謂花樣百出,市井裏都是這樣的。”布暖伸出手指在那偶人的博鬢上小心撥弄,這種發式攏掩半耳,是姑娘出嫁時的盛裝,上面綴滿花鈿,華貴異常。

“扶桑人手真巧,做得絲絲入扣的。”她艷羨地說,“舅舅你瞧,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