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重重

不曾相愛,就不會有傷害,這對布暖來說已經是最好的情況。如果失去之後要經受更大的煎熬,那麽這一生就真的到頭了。

他不方便問她愛不愛夏郎君,但從她的語氣神情裏也能看出端倪來。他松了口氣,如此甚好,沒有陷入那樣逼仄的境地,她的人生依舊可以光鮮亮麗。

醉襟湖上霞光蕩漾,天色也近黃昏,再過一會兒就該上岸去了。容與嘴角微沉,在竹枝館還能避開,進了渥丹園,和知閑是避無可避的。他知道母親的用意,迎接布暖是其次,不過借著由頭讓他同知閑多相處。

以前知閑只是表妹,兩下裏從容,倒也相安無事。後來定了親,就漸漸不是滋味起來,雖然談不上厭惡,但面對她時只剩尷尬。找不到合適的態度,兄妹情誼顯得單薄,可是沒有愛,又無法寵溺,左右為難,無所適從。軍務冗雜時可以不去想,回到府裏就像一個猛子紮進了水底,喘不上氣,壓迫得肺疼。

他缺一位夫人,母親巴望著抱上孫子,僅此而已。生活所需,與愛情無關。

布暖看他出神,倚著憑幾問:“舅舅今兒見過知閑姐姐嗎?”

容與答得不痛不癢:“先頭怕她正歇午覺,索性直接回了竹枝館。橫豎晚宴要見的,也不急在一時,吵醒了她怕惹她不高興。”

他言之鑿鑿,布暖是個單純的丫頭,對舅舅的體貼入微很是贊許。感嘆著果然姻緣都是命裏注定的,知閑這樣的福氣不知羨煞多少人呢!

“端午那天朝廷休沐,我也能騰出空來。你別言聲,我打發人過去接你,帶著你去瞧競渡。咱們軍中年年有專門的組隊,今年藍笙也在其列,他劃船可是把好手。”他松泛地笑,“前年他一人得了十七個勝會,單看他今年怎麽樣吧!”

八水繞長安,其中渭水是最負盛名的。她早就想去瞧競渡,往年阿娘總嫌人多,唯恐她叫人擠著了不讓去。父親是文人,端午自有他的安排,大抵是和同僚們吟詩作賦插艾草,也沒時間陪她去洛水觀戰。那時候她就抱怨著為什麽沒有兄弟姐妹,她一人悶得出蛆,只有日日困在高樓上。

如今一聽舅舅說要帶她去,她激動得幾乎尖叫起來,拉著他的衣袖雀躍:“多好!舅舅是菩薩心腸!哎呀……我真歡喜,謝謝舅舅!”

她笑得比春光還燦爛三分,容與看著那張臉,突然發現自己的決定竟是這樣英明。任由她搖著,調侃道:“才知道舅舅好?先前是誰見了我就怕的?往後還怕不怕了?”

布暖臉上一熱,忙松開他,把手背到身後去,悻悻笑道:“多年未見總不免生疏,我頭裏說過,不是怕,是敬畏罷了。”

容與也不計較,退到窗前取短叉竿,把欞子撐開一道縫,淡淡道:“教條守成了罪過,倒不如不守的好。你也別被我的名聲嚇著,家裏不比軍中,隨意些各生自在。”

布暖應是,晚風纏綿拂來,吹起了他發冠上的垂縷,一分一毫地流動飄揚。她怔怔望著,猛然想起那日才到長安,在坊間路旁看見的人,正是戴著青玉冠,發針頂端嵌有流蘇……那人居然就是舅舅!

這樣意外!無巧不成書嗎?她隱約還記得那時的心情,驚鴻一瞥,瞬間怦然心動,她甚至想過是否有緣能再見。如今果然再見了,結果他卻成了舅舅。

她霎時蔫頭耷腦,悶坐了半天才站起來:“天色不早了,暖兒先回煙波樓去。”她瞧了瞧自己的衣裙,裙擺上點點泥濘,只道,“入了夜有家宴,我回去換身幹凈衣裳,外祖母跟前不能失儀的。”

容與頷首,又想起什麽,叫住了她囑咐:“端午的事別同知閑說。”

布暖不解地看他:“為什麽?知閑姐姐想來也是願意去的。”

容與別過臉道:“她和藍笙總過不去,見了面也沒好話。藍笙要競渡,弄壞了心情豈不要吃敗仗嗎!”

布暖琢磨著也是,往廊沿下穿了鞋踏上水榭回廊,走了兩步轉回身,言笑晏晏道:“舅舅,我以前夢見過你。”

他聞言擡起眼,她已經順著圍欄遠去了。

他長長出了口氣,北望碧洗台,高閣上有人沖他揮手,遠遠傳了聲“容與哥哥”過來。

是知閑。他無奈擡手回禮,以為就此能打發,那邊卻提了襕裙往抄手遊廊奔來。他甚感疲累,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再不上岸便會把她引來,只好循水廊朝湖岸上去。

知閑時刻都是耀眼奪目的,精致的妝容,富麗的衣著,表情矜持,舉止得體……所有一切,彰顯貴族娘子最良好的教養和氣度。

她望著容與,秋水盈盈,溫聲道:“回了府怎麽不打發人告訴我?我只當你營裏事物忙,要天黑了才能脫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