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終章

我想要睜開眼,可瘀腫的左眼已經睜不開了,右眼的眼皮有傷口,凝結的血汙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過陰影間窄小的縫隙模模糊糊看見火光裏一張悲傷的臉。

無恤回來了,可我沉在血海怒濤裏要怎樣才能醒過來?這個殘忍的世界奪走了我的一切,我還要醒過來再一次面對它嗎?痛,無處不痛,痛得我想要做個懦夫,乞求死亡將我帶走。可我死了,他會恨我,恨我弄丟了我們的孩子,還拋下他懦弱地死去。我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母親,我怎麽能弄丟自己初生的孩子;我是這世上最無用的女兒,我怎麽能眼睜睜叫我的父親死在我面前;我是這世界上最無用的妹妹、最無用的朋友,可為什麽你們都死了,無用的我卻還活著……

我在夢與現實的邊緣痛哭,有人顫抖著捧住了我的臉。

“小兒,不要再哭了……”他抹去我臉上的淚,自己的聲音卻哽咽了。

我想要睜開眼,可瘀腫的左眼已經睜不開了,右眼的眼皮有傷口,凝結的血汙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過陰影間窄小的縫隙模模糊糊看見火光裏一張悲傷的臉。

“將軍……”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伍封在秦國,怎麽會在這裏?可他就在這裏,在我面前,他的眼裏滿是淚水,我曾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看見他的淚水。

“醒了就好。”伍封用袖擺一點點抹去我眼下的血汙。

“無恤呢?”我轉動僵硬的脖子在曠野中尋找著夢裏的人,他分明回來了,為什麽我見不到他?

“他和韓虎、魏駒一起護衛晉侯回宮了。你既然醒了就先吃點兒東西吧,吃完東西再把太史送來的藥喝了。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事要問,我待會兒都會告訴你,但你先要把粥喝了。”伍封皺著眉頭將我抱坐起來,我看到自己單衣下擺上大片大片的血跡,心便痛得猶如針挑刀剜一般。

“你不吃東西,什麽時候才有力氣把你兄長和孩子都接回來?”伍封舀了一勺稀薄的米粥放在我嘴邊,我驚愕地看著他,他點頭道,“孩子沒事,你兄長也還活著。義君子陳逆已經將他們安置好了,等你傷好一些,就能見到他們了。”

“他們還活著?”

“活著。”

“還活著……”我一把拽住伍封的衣襟,伍封輕嘆著放下米粥抱住了我。壓抑的哭聲在溫暖的懷抱裏變成了痛苦的悲號,我越哭越大聲,伍封只同我幼時一樣用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低喃著:“好了,都好了,不哭了。”

我大哭不止,直到將心裏的恐懼與絕望都哭盡了,才抹了臉,抽噎道:“他們……現在在哪裏?”

“在盜跖與你都住過的地方。陳世子讓你不用擔心,孩子和你兄長需要的一切他都會準備好。”

“盜跖他……”

“走了。你暈倒後,晉侯當著眾人之面赦免了他和他的奴隸軍。三卿都在場,智瑤不能抗旨也就只能放他們走了。”

“三卿?”我轉頭望向身後不遠處的故梁橋,黎明暗紫色的天空下,故梁橋上已空無一人。

“趙無恤昨夜帶兵在故梁橋上救了晉侯和盜跖,他手下謀士張孟談入城接了韓虎與魏駒出城。趙、韓、魏三卿皆在,智瑤的軍隊才不至於在汾水之畔與趙氏之軍刀兵相見。”

“原來是這樣,這麽熱鬧的場面我居然都錯過了。智瑤是不是氣瘋了?現在就算將我剝皮抽筋,燜煮成羹,也不能叫他消恨了。哈哈哈,可憐他的武子鼎紅紅火火燒了一夜,只燒了一鼎的椒姜……”我又咳又笑,伍封皺眉對我道:“你還能笑?你為何從沒有跟我提過你與智氏之間的糾葛?我若知道你是趙稷之女,又有人日日算計著你的性命,當初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絕不會放你走。”

“當初……”當初如果我沒有離開秦國,當初如果他願意讓我留在將軍府守他一世,當初如果我如他所願嫁給了公子利,那四兒會不會還活著?她一定還活著,她一定還好好地活著。她會嫁人,會生兒育女,也許她會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裏懷念她的青衣小哥,會在與我閑聊時偶爾提起那個大雪裏的少年,但她一定不會死,不會一句話也不對我說,就死了。

“我要進城,我要去找四兒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稀粥一口喝凈,掙紮著就要起身。

伍封急忙按住我,痛聲道:“四兒的孩子趙無恤已經讓張孟談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經入城去了。你剛生了孩子,昨天夜裏受的傷已經夠你吃一輩子的苦頭了。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還有人樣嗎?到底是誰教的你這樣不要命,是我嗎?”

“不,將軍,我已經對不起四兒,我不能讓她的孩子再有任何閃失。”

“我知道,趙無恤也知道。所以,交給我們,交給張孟談和公士希吧,他們都知道。”